
讀完郭潛力的小說集《逃》,我久久不能平靜。為什么這么說?我徹底被書中所迸發(fā)的生命力攫住了,迫不及待想追隨主人公們一起逃、逃、逃,逃離命運的牢籠,感受清風的沁涼,大雨的滂沱,以及陽光的溫熱,迫不及待想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去尋覓一處心靈的桃花源。結(jié)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逃”本身,重要的是“逃”這個動作,它讓我明白自己還是個熱血沸騰的人,而并未被庸常的生活所麻痹,淪為混吃等死的低等動物。
是的,書中所收錄的四篇小說,雖然題材不同,情節(jié)迥異,但無一例外地彰顯了“逃”這一中心。《朵朵木》里的朵油,因為愚笨,自幼便在父母、老師的冷眼與竊笑中成長,加上文革那個特殊年代,他眼中的世界定然是扭曲的,他想逃離這扭曲的世界,哪怕僅僅在精神層面,于是學起了倒立?!短印防锏?ldquo;我”更是如此,背著“強奸犯”的罪名一路潰逃,歷盡艱辛,好容易逃到大伯身邊,卻發(fā)現(xiàn)大伯其實也在逃——身體被管制的同時,靈魂在逃,這從大伯策劃的出海之行就可見一斑?!侗訛场防锏纳倌瓯灰芟胫械?ldquo;豹子”所惑,跟隨父親來到死寂的豹子灣,體驗到人性的冷漠和生命的蒼涼后,一鼓作氣開始出逃,雖然并未成功,但直至小說末尾,那股逃離的欲念依然強烈。而《今夜去裸奔》里,在巨大的社會壓力和工作壓力下,表面光鮮的韋瑞,竟然愛上了深夜裸奔,直至成為一種不可治愈的頑疾,這,其實也是一種逃,下意識的逃。
誠然,我們看到的是主人公在逃,是一些個體在逃,但無不折射了當時復(fù)雜的社會文化背景,潛藏著歷史或現(xiàn)實的深義?!抖涠淠尽返纳鐣尘笆俏母?,眾所周知,那是一個黑白顛倒的年代,一個瘋狂無序的年代,甚至于一個發(fā)了癔癥的年代,在這樣一個年代里,朵朵木的倒立,朵朵木的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每個人的心愿,每個人其實都想逃——把這個社會倒過來看,看看這個倒過來的社會是不是才是正的,看看這個社會到底還有沒有出路,有沒有希望?!短印吠瑯尤绱?,那是一個動輒就被勞動改造的時期,在這樣一個時期里,樁樁件件都需要向組織交代,無法向組織交代的大伯,自主選擇了溺亡,選擇了逃,毋庸置疑,這種逃充滿了濃郁的反諷意味,較之《朵朵木》里的倒立尤甚,如果說《朵朵木》里的逃還帶著一點戲謔的味道,還抱著一線希望,這里的逃就是絕望了,悲涼的絕望?!侗訛场匪v述的故事,依然發(fā)生在一個荒謬絕倫的時代,一群“政治犯”長年累月被困在豹子灣,如同被困在監(jiān)獄,像“我”父親這種青年才干也只能虛擲光陰,潦倒度日,小說末尾,“我”的逃離莫不印證了“政治犯”的夙愿,印證了一個失卻民主和自由的社會?!督褚谷ヂ惚肌肥遣煌模泵娈斚?,借韋瑞的裸奔揭示了社會競爭之慘烈,揭示了每個人都想逃,想剝掉一身的西裝革履,去與大自然肌膚相親,是的,當今社會,沒有了溫飽之虞,欲望在催人奮進的同時,卻又成為一種無形的枷鎖。
郭潛力普遍采用了一種少年視角,來展現(xiàn)這種逃,可謂相得益彰?!抖涠淠尽?、《逃》、《豹子灣》的主人公都是少年,《今夜去裸奔》里的韋瑞雖不是少年,但“裸奔”這一行為便影射了一顆少年心,或者說,是少年心在作祟。少年視角本身,首先就和逃相契合——少年的躁動,少年的情緒化,可謂時時刻刻都在為逃做著準備。其次,至為關(guān)鍵的是,少年視角有一種純凈而詩意的氣質(zhì),一種原初的天真,與“逃”的熱血、激蕩相勾連,平添了一抹人生的蒼涼。然而,這蒼涼歸蒼涼,卻是一種生機勃勃的蒼涼。此般看似矛盾的文學質(zhì)地,或許正是郭潛力小說的特色所在。
毋庸置疑,每個主人公都在逃,最終卻沒有一個人逃出去,整部小說集充滿了悲劇性。這不是個人的不幸,而是整個社會的困厄。從古至今,個人與社會的抗衡,哪一次不是徒勞無功?哪一次不是以個人的丟盔卸甲而告終?不想被吞沒,就只能去適應(yīng)。然而,它的基調(diào)卻并不哀婉,反倒洋溢著一種源自鄉(xiāng)野林間的野趣。朵朵木無師自通的倒立,韋瑞下意識的裸奔,這種種怪癖,投射在字里行間,讀起來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有一種可愛,有一種類似小動物的憨態(tài)可掬。“我”與大伯的海上之行,驚心動魄之余,那一種人與大自然短兵相接的場景,讀來煞是暢快。至于豹子灣里的“我”與虎子——少年和狗的相依為命,諸多野趣之外,更平添了一股脈脈溫情,格外令人動容。
說到底,文學是寫人心的,又或者,透過人心來描摹這個社會的復(fù)雜性。在人與人,人與社會關(guān)系的思省上,小說家理應(yīng)有著更高的追求。郭潛力也不例外。他并未拘囿于少年視角,拘囿于少年視角本身所帶來的詩意與情趣,而是透過這視角更好地為讀者呈現(xiàn)了成人世界的光怪陸離。朵朵木的木,是他自己的木嗎?難道不是反襯了那個時代的木?從朵油到朵朵木,從朵朵木到朵家壯,再從朵家壯回到朵朵木,不正隱喻了人性的復(fù)雜與時代的荒誕?在那樣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里,人人都需要一再地被確認“我是誰”,被確認“我不是誰”,被確認“我要成為誰”,每個人都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惴惴不安,惶恐度日。“我”逃到大伯身邊,被管制起來的大伯,連出一次海都唯恐無法向上級交代,而絕命于海中,又說明了什么?豹子灣里更是人心不古,淳樸、耿直的易伯伯臥軌自殺,見風使舵的馬伯伯變臉變得比誰都快,緊緊抓住時代的脈搏往前走,而滿腔抱負的父親,在小說末尾處竟然養(yǎng)起了鴨子,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又是誰的過錯?韋瑞的深夜裸奔,究竟因何而起?是他病了,還是這個表面風平浪靜,內(nèi)在血雨腥風、爾虞我詐的社會病了?
可以說,身為一名60后作家,郭潛力不僅擁有同時代作家的文學積淀,對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精益求精的探索,對人心和社會有著細致而深刻的反思,而且還擁有同時代作家少有的生命力——那一種散逸在字里行間的生機與活力,那一抹懵懂未開的少年心性,那一股橫沖直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勁兒”。尤其是后者,使他在同代作家中,顯得獨樹一幟而格外寶貴。這部小說集命名為《逃》,其實,縱觀郭潛力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逃嗎?逃開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多數(shù)人在走的、寬闊的文學大道,而獨辟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羊腸小道,并將此道越走越大,亦越走越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