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意大利的馬克·圣塔加先生的好奇心并不比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一個普通讀者更多。在讀完講述兩個女人一生友誼的四部曲——《我的聰明朋友》、《一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和留下的》《走失孩子的故事》——之后,他想知道這位可敬的埃倫娜·費蘭特女士是誰。
他想知道的包括但不止于:她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眼睛是什么顏色,有過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歷,為什么寫作……偶爾,只是很偶爾,這樣的疑問也會從內(nèi)心最深處冒起來:就像喬治·艾略特、勃朗特姐妹等女士們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埃倫娜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否會是一位男士。
不巧的是,這位女士的神秘是出了名:她的作品所行之處好評如潮,幾乎快成為一種現(xiàn)象,然而她不參加簽售會、不出席頒獎禮、不現(xiàn)身采訪,只接受郵件通函、扉頁上不印頭像、不發(fā)Twitter……圣塔加先生不想糾結(jié)費蘭特女士的性別問題了,或許眼下應(yīng)該擔心的是,時日一久,新的、更大的疑問會浮出水面:埃倫娜·費蘭特真的存在嗎?她會不會是AI?

《我的聰明朋友》
圣塔加先生不是一名普通讀者。他寫小說,在比薩大學研究語文學,熟讀彼特拉克和但丁,他早已習慣了面對原作者因不可抗拒因素缺席的考古現(xiàn)場。
那么就動手吧,他孜孜不倦地對文本進行細讀和深究,最后,他把猜測投向了那不勒斯一位名叫馬塞拉·馬默的女教授。他向意大利主流刊物《晚間郵報》(Corriere della Sera)透露了以下依據(jù):
1.費蘭特女士小說中出現(xiàn)的部分比薩街名自1968年后發(fā)生了變動,這意味著作者于1968年之前便離開了比薩。
2.四部曲的主人公埃倫娜·格雷科曾在著名學府比薩高等師范學校(Scuola Normale)學習古典文學。根據(jù)學校年鑒,馬默女士似乎是唯一一位60年代間在比薩求學且熟知意大利當代史的那不勒斯女性。
且不論當前唯一知道埃倫娜真實身份的出版人桑德拉·費里夫婦否定了圣塔加先生的猜想,他的推論本身似乎也很難站得住腳。在此之前,不妨聽一聽前不久去世的意大利作家翁貝托·??平?jīng)歷的一則軼事。在《悠游小說林》里,??铺岬揭晃蛔屑毜淖x者,在國家圖書館查閱完1984年6月24日的報紙后,寫信詢問作家,其代表作《傅科擺》中人物當天經(jīng)過某街道時,怎么可能沒看到一場大火?小說為何對這場大火忽略不計?而一向?qū)懶≌f的準備工作幾乎巨細無遺的埃科坦言,自己并不知道那場實際發(fā)生的火災(zāi);但同時,他的小說也沒有義務(wù)與這一天完美匹配。為了讓這位可愛的讀者了解小說與現(xiàn)實世界較為隱秘的聯(lián)系與不同,??魄谇趹┯謱懥松先f字,在此先按下不表。
將原話奉還給馬默先生的推理。像磁懸浮列車一樣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的小說,不一定非要對一條真實存在的街道的戶籍亦步亦趨。而作家埃倫娜借年近七旬的女主人公埃倫娜之口講述她的故事時,實在沒有必要讓自己的數(shù)據(jù)與小說人物的數(shù)據(jù)處處貼合。寫小說畢竟不是審計工作,對吧。
錢鍾書先生有言,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但費蘭特女士的面紗如此密實,她表現(xiàn)出的才華如此驚世,以至于她固執(zhí)的逸世之姿讓好奇的心受了傷,動了火。
小說家多梅尼克·斯塔諾內(nèi)先生是一連串的受害者之一。常年來他被懷疑為埃倫娜費蘭特的真身,甚至被記者質(zhì)問:既然外界已經(jīng)有這么多流言,他為什么還要特意寫一本和費蘭特女士《被拋棄的日子》(The Days of Abandonment)如此相似的書?
快被逼瘋的斯塔諾內(nèi)先生氣惱地說:“費蘭特女士并不是唯一一個寫過棄婦故事的作家,你知道吧,為什么我們不來說說斯塔諾內(nèi)和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之間的關(guān)系呢?”
偵探圣塔加先生也坦言,去年他的作品《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Come Donna Innamorata)與費蘭特女士的作品《走失孩子的故事》一同入圍意大利知名文學獎項“斯托里加獎(the Strega Prize)”,也讓他感受到后者龐大又無形的陰影。而消除這個陰影,成為了他研究文本的最大動力。

《一個新名字的故事》
圣塔加懷疑的對象——馬默女士——是不是又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呢?事情到這里發(fā)生了更有趣的轉(zhuǎn)機。
媒體的電話打破了馬默女士平靜的教書生活。如果她真的不是費蘭特女士的話,或許人們會更內(nèi)疚一點。然而她的回答引起了大家更大的興趣:不,她不是埃倫娜費蘭特,她今年69歲,但她只讀過費蘭特女士的《我的聰明朋友》,很不錯,她很喜歡。她曾經(jīng)是反法西斯作家卡洛利瓦伊發(fā)起的新反抗(Nuova Resistenza)運動的一員,后來嫁給了利瓦伊的侄子。對于那些貫穿費蘭特女士那不勒斯系列的主題——犯罪、資本主義、意大利社會階層和南部工業(yè)化——馬默女士似乎都具備足夠的發(fā)言權(quán)。她甚至享受回答記者的提問。“一個人的身份可以不止一個,”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是否是有意為之?“我是一個那不勒斯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女人,一位教授,一個歐洲人和一個世界公民。”她說。
多么意味深長。馬默女士無疑是一位幽默敏銳的學者,然而誰又能說這樣的智慧是費蘭特女士的專享?話說回來,無論她是費蘭特還是不是,這番話都已經(jīng)成功地將一灘渾水攪得更渾了……
是時候請出埃倫娜本人來說說話了。
2015年,埃倫娜的出版人桑德拉·費里夫婦受《巴黎評論》之約對作家進行了一次專訪。對于為何選擇隱藏自己,埃倫娜如是說:
“二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1990年時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已經(jīng)改變了。那時我很害怕走出自己的世界。膽怯占了上風。后來,我開始對媒體不滿,它們不關(guān)注作品本身,而是根據(jù)一個作者的知名度來判斷作品價值。舉個例子,絕大多數(shù)廣受追捧的意大利作家和詩人同時也是學者、資深編輯或從事其他顯赫專業(yè),這是令人咂舌的。就好像文學不能通過文本自身呈現(xiàn)它的嚴肅性,而需要‘外在’的資質(zhì)。”
如果說選擇隱身的原因只是一次心血來潮、一個玩笑、初出茅廬的膽怯或者——像某些媒體所指的——是為了炒作,那么我們或許可以期待在將來的某天一睹作家真容,然而在埃倫娜的解釋中,作家個體的遁形變成了一個關(guān)乎美學與價值的文學命題。

《離開的和留下的》
埃倫娜是“新批評”理念的擁躉。當她提及“沒有一部文學作品不是傳統(tǒng)、技藝和集體智慧結(jié)成的果實”“我們忽略集體智慧的重要性轉(zhuǎn)而執(zhí)意窺視每一部作品背后的創(chuàng)作個人”時,她顯然想到了曾撰文《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T.S.艾略特。以文本至上的新批評強調(diào)應(yīng)當對作品進行“摳字細讀”,而不應(yīng)在作家的生平、傳記、談話錄中尋找答案,過分解讀。埃倫娜說,“對一個作家來說最迫切的問題”并不是“有哪些經(jīng)歷可以作為素材”,而是“什么樣的詞匯、句子的韻律和語調(diào)最適于講述我所知道的事”;“文學真相只關(guān)乎措辭,它與作家在句子中投注的力量成正比。”
隱身同時也帶給了她更多的創(chuàng)作自由。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每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概最諳其苦。埃倫娜說,“一旦當我知道完成的作品能離開我獨立走入這世界,一旦我知道作為實物的我不會出現(xiàn)在它身邊——就好像這本書是一只小狗兒我是它的主人一樣——我對寫作就有了一些新發(fā)現(xiàn)。”
至于讀者,好奇的不好奇的惱羞成怒的讀者們呢?埃倫娜說她寫作就是為了能有人讀。她會盡其所能地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但卻不會像商家逢迎消費者一樣慣他。讀者們已經(jīng)習于將作者視作一個作品之外的實體了——發(fā)推、巡講、簽售——然而如果想要真正了解她,只需要進入她的作品。“當一個人純粹地僅僅通過寫作將自己展現(xiàn)給大眾時——這也是唯一重要的事——她的匿名就變成了故事、詩節(jié)、甚至小說的一部分。……她將比副刊里的照片、讀書沙龍、文學節(jié)、電視宣傳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更為真實。”而讀者應(yīng)當像了解一個小說人物一樣去了解小說作者:素未謀面,但卻知道她怎么說話,怎么思考,怎么想象。

《走失孩子的故事》
不帶一絲歉意地,意志堅定的費蘭特女士大概會繼續(xù)匿名下去了,但其實如果我們是她的那位“理想讀者”,就應(yīng)當從一開始便到她的作品中去找答案,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聰明朋友》的第一章,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位蓄意隱身的女士:主人公埃倫娜六十余歲的好友萊拉神秘失蹤,將家里的所有關(guān)于她的東西——出生證明、書、電腦、衣物——盡數(shù)拿走,連一只發(fā)夾都不留下,甚至決絕到將自己從家庭合影中剪下。
敘述者埃倫娜知道,“(萊拉)正在過度拓展’痕跡’這個詞的概念。她不僅僅想要消失,此時此刻,六十五歲的關(guān)頭,她還想抹去留下的整段人生。”
“咱們看看這次誰會贏,我對自己說。我打開電腦開始寫——我們故事的全部細節(jié),仍然留在我記憶中的所有一切。”
看吧,用小說來代替肉身——從一開始,埃倫娜就打算這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