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節(jié)選自馬爾克斯自傳《活著為了講述》，李靜譯。在文章中馬爾克斯闡述了自己寫作《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的國際以及自己之所以會流亡海外的前因后果。
一陣風浪把軍艦上的八名船員卷入了海中，經(jīng)過四天搜尋，失蹤人員被宣告死亡。然而，一周之后，他們當中的一位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岸邊一處荒僻的海灘。他在一只隨波漂流的筏子上沒吃沒喝地度過了十天，終于靠岸生還。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這位海難幸存者進行了為期二十天的采訪，同時在報上連載?？廴诵南业膱蟮擂Z動全國，讀者每天都擠在報社門前等待。由于揭露了海難真相，惹怒當局，報社被迫關(guān)張，馬爾克斯也流亡海外。直到十五年后，這篇故事才集結(jié)成書。日前，《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中文版已由新經(jīng)典引進出版。
加西亞•馬爾克斯
對記者來說，一九五五年的新年是從國家海軍“卡爾達斯號”驅(qū)逐艦上的八名水手遭遇暴風雨、落海失蹤開始的。四天前，這艘驅(qū)逐艦在美國亞拉巴馬州的莫比爾結(jié)束幾個月的常規(guī)維修，起航回國，在只差兩小時就抵達卡塔赫納時遭遇暴風雨。
所有記者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收聽電臺發(fā)布的第一條災難公告。吉列爾莫·卡諾坐在轉(zhuǎn)椅上，轉(zhuǎn)過來盯著我，指令就要出口。何塞·薩爾加爾正往印刷室走，聽到新聞，神經(jīng)緊繃，也停在我面前。一小時前，我剛從巴蘭基亞回來，準備再次報道灰燼之口的悲??；眼下，我已經(jīng)在想下一班飛往沿海的飛機何時起飛，以便去寫有關(guān)八名溺水者的最新報道。然而，電臺發(fā)布的公告說得很清楚：驅(qū)逐艦將于下午三點抵達卡塔赫納，沒有新消息，八名水手的尸體尚未找到。吉列爾莫·卡諾一下子泄了氣。
“加博<!--[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這都什么事兒?。?rdquo;他說，“煮熟的鴨子飛了。”
災難報道僅限于一系列官方公報，只說向因公殉職的海軍士兵致敬，別無其他。周末，軍方披露：水手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乘坐一只無槳的木筏，十天水米未進，奄奄一息地漂流到了烏拉巴的一處海灘，飽受暴曬之苦，但可以康復。大家全都一個心思：要是能拿到獨家報道，哪怕只采訪半個小時，也會成為年度新聞。
根本就采訪不到他！軍方安排他住進了卡塔赫納海軍醫(yī)院，使他與世隔絕。機靈的《時代報》記者安東尼奧·蒙塔尼亞假扮醫(yī)生，混進醫(yī)院，和他待了幾分鐘，貌似只拿到幾張鉛筆繪圖，畫的是遭遇暴風雨時，貝拉斯科在驅(qū)逐艦上的位置，外加只言片語。顯然，他接到命令，消息不得外泄。“早知道他是記者，我會幫他一把。”幾天后，貝拉斯科表示。他一康復，就在軍方的陪同下，接受了《觀察家報》駐卡塔赫納記者拉希德斯·奧羅斯科的采訪。他的收獲很有限，沒能如我們期待的那樣，弄清一陣風是怎么刮死七個人的。
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必須服從鐵紀，住在波哥大父母家，也不能隨意走動，隨便說話。巡航艦中尉吉列爾莫·豐塞卡十分親切地回答任何技術(shù)或政治問題，同樣十分親切地回避任何關(guān)鍵信息，即我們唯一感興趣的事故真相。為了爭取時間，我就韋拉斯科回到父母家的情況寫了幾篇報道。軍方陪同人員還是不讓我跟他說話，卻準許一家地方電臺采訪，其采訪內(nèi)容無聊至極。顯然，我們在受一幫擅長冷處理的官方人士的控制，而我第一次震驚于這樣的念頭：他們在向公眾隱瞞有關(guān)海難的驚天內(nèi)幕。如今想來，那不只是懷疑，更是預感。
那個三月，天灰蒙蒙的，寒風刺骨，淫雨霏霏，讓我愈感愧疚。我一敗涂地，回編輯部前，先去了街對面的大陸酒店，在冷清的吧臺要了杯雙份酒，小口小口慢慢啜飲，連厚實的正裝款大衣都沒脫。突然，耳邊響起一個甜美的聲音：
“獨自喝酒，也會獨自死去。”
“愿上帝聽見，美人兒。”我癡癡地回答，以為是瑪?shù)倌?middot;豐塞卡。
聲音在空氣中留下一縷溫熱的梔子花香，可惜不是瑪?shù)倌?。我目送著她走出旋轉(zhuǎn)門，和那把難忘的黃傘一起消失在細雨迷蒙的大街上。喝完第二杯酒，我也過街，借著兩杯酒的酒勁回到編輯部。吉列爾莫·卡諾見我回來，高興地大叫，好讓所有人都能聽見：
“來瞧瞧，了不起的加博給我們捉來了什么鴨子？”
我說實話：
“沒有鴨子，只有死魚。”
這時，我才發(fā)覺，看見我穿著濕漉漉的大衣，一聲不吭地走過，編輯部里無情的嘲笑者們開始心生憐愛，誰也狠不下心來笑話我。
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的心里樂開了花，因為軍方顧問不僅允許，還支持他做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廣告。他在廣播里說，他的手表經(jīng)受得住惡劣的戶外天氣的考驗，賺了五百美金和一塊新表；他說他穿的膠鞋特別結(jié)實，餓極了啃過，怎么啃都啃不壞，膠鞋廠獎勵了他一千美金。短短一天之內(nèi)，他做了一場愛國演講、收獲選美冠軍的香吻、作為道德表率與孤兒們見面。我都快忘記他了，突然——那天令人難忘——吉列爾莫·卡諾說貝拉斯科在他的辦公室里，正準備簽一份合約，說出完整的冒險經(jīng)歷。我覺得面子上特別掛不住。
“他現(xiàn)在不是死魚，是爛魚。”我還嘴硬。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拒絕為報社做分內(nèi)之事。吉列爾莫·卡諾無可奈何，二話不說，把貝拉斯科打發(fā)走了。后來，他告訴我，剛把這位請出辦公室，他就開始思考，沒法兒解釋自己剛才的舉動。于是，他請門房叫他回去，并給我打電話，說版權(quán)已買斷，我無權(quán)拒絕。
一個沉沒的案例被吉列爾莫死抓不放，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很郁悶，但還是盡量態(tài)度良好地提醒他：我寫這個報道，只是服從工作安排，不會署名。沒想到對于那篇報道而言，這個偶然的決定歪打正著。我不得不用第一人稱，以當事人的口吻和敘述方式去表達當事人的觀點，署的自然也是當事人的名字。我老老實實地待在干燥、安全的岸上。也就是說，報道將是一篇講述孤身冒險經(jīng)歷的內(nèi)心獨白，完全遵從事實。這個決定棒極了，因為貝拉斯科是個聰明人，情感與學識令人難忘，幽默感也恰到好處。最幸運的是，所有這些合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沒有缺陷的人物。
訪談變成了持久戰(zhàn)，事無巨細地聊了三周，令人精疲力竭。我很清楚，最后見報的將不是原始訪談，而是加工后的專題報道。開始，我成心使壞，想引誘他陷入矛盾之中，以便挖出隱藏的真相。但我很快發(fā)覺，他毫無隱藏，我用不著擠牙膏。我就像漫步在鮮花盛開的原野上，可以隨意采摘我中意的花朵。貝拉斯科下午三點準時來編輯部，坐在我桌前，先回顧前一天的內(nèi)容，再按故事發(fā)展順序往下講。他講一章，我晚上寫一章，第二天下午登。原本應該這樣：先把故事寫完，厘清所有細節(jié)，修改完畢后再發(fā)表，這樣更容易、更保險?？蓵r間不等人，海難事件正在隨著分分秒秒的流逝滑入遺忘的深淵，且隨時有可能被另一條轟動性新聞淹沒。
我們沒用錄音機。當年，錄音機剛剛發(fā)明，最好的錄音機有打字機那么笨重，錄音帶動輒如頭發(fā)絲般纏成一團。只做筆錄是件壯舉。直到今天，我們都深知，錄音機錄音管用，但受訪者的表情絕不能被忽視。一個表情，勝過千言萬語；有時，表情和聲音還會南轅北轍。我被迫用老辦法，把筆記記在作業(yè)本上，正因如此，我相信我沒有漏掉一句話或任何細節(jié)，還得以步步深入。頭兩天有點兒困難，貝拉斯科老想一口氣把話說完。但他很快領(lǐng)悟，知道要按提問順序和提問深度依次作答，尤其是他有講故事的天賦，對這門“木匠活”有著天生的理解能力。
為了讓讀者做好下水前的熱身準備，我們決定從起航前，貝拉斯科在莫比爾度過的最后幾天講起。我們還達成共識，不以登陸結(jié)尾，而是寫到他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抵達卡塔赫納。這樣一來，讀者就能自行將他講述的故事和已有的新聞接上。我們打算連載十四篇，讓懸念維持兩個星期。
第一篇發(fā)表于一九五五年四月五日，報社在電臺打了廣告，那天的報紙一搶而空。第三天，我們指出了事件具爆炸性的癥結(jié)所在，決定揭露災難發(fā)生的真正原因——官方的說法是遭遇暴風雨。我想更細致地了解，請貝拉斯科細細道來。他對采訪方式已經(jīng)非常熟悉，回答前，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問題是，沒有暴風雨。”
他明確指出是刮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大風，這在當?shù)啬莻€時節(jié)十分常見，可是，指揮官們沒有充分考慮到。船員在起錨前領(lǐng)到了拖欠好幾個月的工資，最后一刻花得精光，采購了各種家電要往家?guī)?，船艙里都塞滿了，冰箱、洗衣機、烤箱這些大件只能綁在甲板上——戰(zhàn)艦上不允許這么做——占去了一大片空間。家電數(shù)量超乎預料，不過，沒人慌神，也許是覺得航行既不正式，又只有不到四天的航程，據(jù)預報天氣晴好，沒什么要緊。他們已經(jīng)干過那么多次，不是也沒事兒？沒想到運氣真背：風比預想中稍大一些，陽光明媚，海面起伏，船身比預想中傾斜，草草綁住貨物的繩子斷了。要不是因為是艘軍艦，“卡爾達斯號”早就不客氣地沉了。可是，八名在甲板上值班的水手從船舷邊滑落。因此，引發(fā)海難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官方從第一天起就一口咬定的海上暴風雨，而是貝拉斯科在報道中披露的家電超載——堆在一艘戰(zhàn)艦的甲板上，還沒綁好。
另一個被藏著掖著的問題是：落水船員能拿到什么樣的救生筏，為何只有貝拉斯科死里逃生？據(jù)稱，船上至少應有兩種常規(guī)救生筏和他們一起落水。救生筏是軟木和帆布做的，長三米，寬一點五米，中間有個保險倉，里面存放著食品、飲用水、槳、急救箱、釣魚和航海用具，外加一本《圣經(jīng)》。有了這些，即便不打魚，十個人也能在海上生存八天?？墒?，“卡爾達斯號”上的小救生筏上無任何裝備。根據(jù)貝拉斯科的描述，他那只就是什么也沒有。這么一來，有個問題將永遠懸而不解了：有多少落水船員上了置人于死地的救生筏？
無疑，正是由于這些十分重要的原因，官方才遲遲不對海難做任何解釋，直到突然意識到，他們的聲明根本站不住腳。其他船員已經(jīng)回家，分布在全國各地，都會說出事故真相。到最后一刻，政府依然咬定“海上暴風雨”的說法，還在正式公報上發(fā)表嚴正聲明。審查沒有走極端，我們?nèi)钥傻峭陥蟮馈Ｘ惱箍票M量維持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誰也不知道之前他是否出于壓力，沒有說出真相，而他也沒有要求或阻止我們將真相大白于天下。
登完第五篇，我們想把前四篇印成單行本，方便讀者收集。忙得發(fā)瘋的那些天里，沒在編輯部里出現(xiàn)過的堂加夫列爾·卡諾從鴿子籠似的辦公室下來，徑直走到我桌邊問：
“小加夫列爾，告訴我：海難報道還有幾篇？”
我們正在寫第七篇：貝拉斯科只剩一張名片可吃，他把名片咽下了肚。他想嚼東西，抱著鞋啃，沒啃動。還差七篇。堂加夫列爾一聽，急了。
“不行，小加夫列爾，不行！”他氣急敗壞，“至少要寫五十篇。”
我說了我的理由，而他的理由是：報紙銷量就要翻番。據(jù)他估計，銷售數(shù)字有可能在國內(nèi)報界創(chuàng)造新高。他臨時成立編委會，研究資金、技術(shù)、報道等方面的細節(jié)問題，并商定可行的篇數(shù)：二十篇。也就是說，在原有基礎(chǔ)上再加六篇。
盡管我沒有署名，我的工作方式還是傳了出去。一天晚上，身為影評人的我去完成觀影任務(wù)，影院門廳圍繞海難故事展開激烈爭論，爭論者大多是觀影后在附近咖啡館與我交流看法的朋友。影評每周一篇，他們的看法有助于我厘清思路。對于遭遇海難的船員，他們普遍——極少數(shù)除外——希望他的故事越長越好。
在例外的極少數(shù)之人中，有一位英俊瀟灑、老成持重的男子，穿著名貴的駝毛大衣，戴著圓頂硬禮帽。我從影院出來，獨自回報社。他跟了我三個街區(qū)，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同樣考究、風華絕代的女人和另一個穿著沒那么考究的男人。男子脫下禮帽，向我致意，并自報家門，名字我沒記住。他沒有轉(zhuǎn)彎抹角，而是直接表示他對海難報道持不同意見，認為報道是在直接幫共產(chǎn)主義的忙。我實事求是地向他解釋，那是當事人的敘述，我只管記錄。男子自有想法，認為貝拉斯科是蘇聯(lián)派來打入哥倫比亞武裝部隊的間諜。直覺告訴我，對方是軍隊或海軍高級將領(lǐng)。我很興奮，想摸清他的身份。不過看樣子，他只打算說這么多。
“不知您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對我說，“無論如何，您幫了共產(chǎn)黨，害了國家。”
他光彩照人的妻子警惕起來，挽住他胳膊，想拉他走，小聲懇求道：“羅赫略，拜托！”他的最后一句話和第一句話同樣彬彬有禮：
“我對您的文章十分仰慕，請相信我，我只能說這么多。”
他又跟我握了握手，被苦惱的妻子拉走了。另一位男同伴很吃驚，都沒跟我道別。
這是一系列事件中的第一起，后來上街我們不得不謹慎。報社后面有一家破破爛爛的小酒館，通宵營業(yè)，在這個街區(qū)工作的人會去那兒吃消夜。幾天前，兩個陌生人無緣無故地襲擊了在那兒喝夜里最后一杯咖啡的貢薩洛·岡薩雷斯。誰也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匆钆c世無爭的人作對，除非認錯人了，誤以為是我。我們倆的穿著打扮、行為舉止都透著加勒比風范。不管怎么說，報社保安提醒我，城里越來越不太平，晚上不要獨自出門。我倒很放心，下了班，總是一個人走回公寓。
在那些緊張的日子里，一天拂曉時分，街上飛來一塊磚，砸碎了我臥室的窗戶，掉了一地的玻璃碴，我以為自己大限已到。原來是亞歷杭德羅·奧夫雷貢，他丟了家門鑰匙，找不到醒著的朋友，酒店也沒有空房間。他找不到地方睡覺，按我家門鈴，門鈴壞了，他就從附近工地撿了塊磚頭解決問題。我給他開了門，他幾乎連聲招呼都沒打—免得徹底吵醒我，四仰八叉往地板上一躺，一覺睡到大中午。
報紙還沒上街，報社門口便人頭攢動，日復一日，愈演愈烈。在商業(yè)中心工作的人為了買報，推遲下班時間，在公共汽車上讀最新報道。我覺得讀者的興趣最先出于人道主義原因，之后出于文學原因，最后出于政治原因。當然，興趣得以持續(xù)靠的則是報道的內(nèi)在張力。我懷疑，貝拉斯科描述的某些情節(jié)是他編造的，他在尋求象征或情感意義，比如第一只不愿離開的海鷗那段；飛機那段有著電影畫面的美感。一位海員朋友問我怎么會對大海如此了解，我告訴他，我只是絕對忠實地照搬了貝拉斯科的觀察。達到某種程度之后，我便無可補充了。
海軍高層可沒這么好的脾氣。報道登完前，他們發(fā)來抗議信，說我們用地中海標準、不體面的方式評判在任何海域都可能發(fā)生的災難。“報社不顧七個令人尊敬的哥倫比亞家庭和全體海軍官兵的哀悼與傷痛，”信中稱，“做出極不合適的決定，任由新手撰寫系列報道，大量運用非技術(shù)性的、不合邏輯的詞句與概念，還偏說出自于幸運、勇敢自救的幸存者之口。”鑒于此，海軍申請共和國總統(tǒng)府新聞辦公室介入此事，由一名海軍將領(lǐng)協(xié)助，審查之后的事故報道。幸好，收到這封抗議信時，我們已經(jīng)登到倒數(shù)第二篇，還可以裝傻裝到下一周。
在報道全部登載完畢前，我們頗有先見之明地請貝拉斯科提供了一份有相機的戰(zhàn)友名單及住址，他們發(fā)來了在航行中拍攝的照片。拍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是在甲板上的集體照，背景正是一箱箱家電——冰箱、烤箱、洗衣機——連牌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番好運足夠我們推翻官方的否認。政府果斷而迅速地回應，增刊銷量空前，打破了所有紀錄，超過了所有預期。不可戰(zhàn)勝的吉列爾莫·卡諾與何塞·薩爾加爾只有一個問題：
“事到如今，我們該怎么做？”
那一刻，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我們無言以對。相比之下，其他所有新聞似乎都不是新聞。
《觀察家報》刊登系列報道十五年后，巴塞羅那圖斯蓋茲出版社推出了硬面精裝單行本，大賣熱賣。出于對英雄海員的崇拜之情，在正義感的召喚下，我在前言的結(jié)尾寫道：“有些書不屬于作者，而屬于經(jīng)歷者，比如這本。因此，本書的版權(quán)將屬于在救生筏上困了十天十夜、水米未進的那位不具名的同胞。沒有他，這本書不會出現(xiàn)。”
這不是一句空話。按照我的吩咐，圖斯蓋茲出版社連續(xù)十四年將稿費全額支付給了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直到波哥大律師吉列爾莫·塞亞·費爾南德斯讓他相信，他在法律上享有該書版權(quán)，盡管律師心知肚明，版權(quán)并不屬于他，而是我為了向他的英雄行為和敘事才華致敬，向友誼致敬而做出的決定。
我被告上了波哥大第二十二號民事法庭。律師朋友阿方索·戈麥斯·門德斯請圖斯蓋茲出版社再版時刪去前言最后一段，法庭宣判前，停止支付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任何費用。出版社一一照做。出示人證、物證，就技術(shù)問題展開長時間的辯論后，法庭宣判，我是此書的唯一作者，駁回了貝拉斯科的律師提出的訴求。也就是說，出版社之前支付給他的所有費用的根據(jù)，不是他和我合作完成此書，而是我身為作者，自愿決定由他領(lǐng)取稿酬。我做出另一個決定：之后將全部稿酬捐給一家教育基金會。
這樣的故事可遇而不可求，它不是在紙上杜撰的。是生活創(chuàng)造了它，憑借的幾乎總是出其不意。想要再創(chuàng)輝煌，希望很渺茫。
……
那段日子不適合做夢。自從撰寫了海難報道，真真假假的死亡威脅通過各種方式向我們涌來，朋友們建議我出國避避風頭。當路易斯·加夫列爾·卡諾突然問我下周三有何打算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出國。他和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對我說：要是沒別的打算，準備文件，以特派記者的身份去日內(nèi)瓦下周召開的四國首腦會議采訪。
我先打電話告訴媽媽。她覺得這是大事，問我日內(nèi)瓦是哪個莊園。我告訴她：“是瑞士的一座城市。”面對兒女們的意外舉動，媽媽永遠保持鎮(zhèn)定。她絲毫不亂陣腳，問我待多久，我說最多兩個禮拜。其實會議只開四天。然而，出于某些無關(guān)乎我的意愿的原因，我待了不止兩個禮拜，而是近三年。于是，我成了那個需要“救生筏”的人，哪怕每天吃一頓也好。不過，我很小心，家人并不知情。一次，有人對媽媽胡說八道，說兒子騙她，說好只待兩個禮拜，卻在巴黎花天酒地。
“加比托不會騙任何人。”她笑得天真，“有時候是上帝安排，把兩個禮拜過成兩年。”
<!--[if !supportFootnotes]--><!--[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這里的“加博”，以及后文的“小加夫列爾”“加比托”，均為馬爾克斯的昵稱
《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陶玉平譯，南海出版公司
關(guān)于《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一書的媒體和讀者評論：
<!--[endif]-->《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達到了堪稱典范的高度，它是新聞與文學依據(jù)永恒的美學原則進行的完美結(jié)合。——《馬爾克斯傳》
一部扣人心弦的生存故事。——《時代》
1955年，從亞拉馬巴州返航卡塔赫納的哥倫比亞卡爾達斯號的八名船員落海。唯一一名大難不死的海員將自己的冒險經(jīng)歷講述給了當時在《觀察家報》當記者的馬爾克斯，而這位未來的諾獎作家把主人公的經(jīng)歷——一個充滿干渴、饑餓和幻覺的故事付諸筆端。馬爾克斯用簡潔的敘述風格完美地捕捉到了這位海難幸存者的聲音，并用主人公的聲音復述了救生筏里的漂流十日：失落的方向感，行動無望，時間茫茫；與每天下午5點準時到來的鯊魚搏斗；由于極度的饑餓使他嘗試咬鞋吃……如此等等。“我沒有什么英勇舉動。我只是費盡全力想救自己一命。”主人公如是說。這本書是職業(yè)記者寫就新聞報道的絕佳范例。——《出版者周刊》
在馬爾克斯后期的作品中，他講述故事的天才有時候會被他作為寓言家和諷喻者的超強力量所掩蓋。而這本不加渲染的故事中，他講述故事的大師水準展露無遺。這是一本特別而杰出的作品。——《美國圖書館雜志》
《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在深度和態(tài)度上讓人們得以發(fā)現(xiàn)統(tǒng)治階層的謊言。而由于它的行文風格和敘事技巧，使得讀者們即使不知道故事的政治背景，仍能被它深深吸引。——《國家報》
《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在《觀察家報》連載了二十天，它改變了報刊專欄的形式。——《世界報》
寫紀實照樣能精彩萬分，故事講得太有層次了，文字運用得太抓人了，對新聞寫作又有了嶄新認識：并無絕對低級的文體，寫不好本質(zhì)上還是個能力問題。——Goodreads讀者評論
這本書雖然篇幅短小，卻讓我們?nèi)褙炞⒌阶詈笠豁?，不錯過任何一處喚起我們好奇心的地方。行文流暢，用詞通俗，能讓人們毫不費力地跟上故事的節(jié)奏與情節(jié)進展。——讀者Cristina Pérez Parapar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