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演員，始終堅持用最笨拙、最費勁的表演方式；對成名作《驢得水》，演過百場后已沒有留戀

　　任素汐 藝術(shù)沒有標尺，知道自己的表演水平在哪

　　兩個造型之后，任素汐對著攝影老師露出了求救的表情：“老師，可以了嗎？我不行了……”拍照是任素汐的死穴，從在小劇場演話劇的時候就怕。這個在所有人看來，是演員天經(jīng)地義要做的事情，讓任素汐覺得很難做到，每次被要求對著鏡頭再凹一點，肩膀再靠前一點，她都感覺到難以承受的壓力，甚至曾被拍照的壓迫感折磨到號啕大哭。有觀眾想跟她合影，她馬上就緊張起來，問能不能聊聊天別拍照了。

　　然而回到自己的角色里，任素汐是自信、放松，又自知的。經(jīng)過了《驢得水》《無名之輩》之后，任素汐的名字成了演技的保證和文藝青年最愛的“劇場女演員”。然而提到演技，任素汐重復最多的就是“我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差，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哪兒”，和一句“我沒有遺憾”了。

　　《半個喜劇》

　　用笨拙、費勁的方法保留表演的真實

　　新片《半個喜劇》是任素汐在《驢得水》之后與周申、劉露兩位導演的再次合作，男演員吳昱翰是執(zhí)導過電影《李茶的姑媽》的話劇演員，依然是小作坊式的創(chuàng)作，自如地說著外界不太能理解的“行話”，任素汐很放松，也更大膽。

　　與其他劇組的快節(jié)奏不同，《半個喜劇》從最初的話劇版到改編成電影版足足經(jīng)過了十年，導演給足了演員前期準備的時間。

　　拍攝前三個月，任素汐拿著簡單的劇本大綱來到排練廳，把排練廳弄得盡可能像家一樣，然后就跟其他演員一起在里面生活起來。

　　一開始并沒有清晰完滿的人物，在一遍遍的排練中梳理角色、摸索故事，把即興過程中流淌出的臺詞加入到最終版劇本里，看起來是耗時的笨辦法，卻保證了人物和故事都有自己的生命。在這個過程中，任素汐說自己看到了片中飾演的莫默不違背意愿地自然成長。

　　“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本身就在幫助我梳理人物，比人物小傳還要具體，甚至把大量沒有拍出來的場次都還原了。相當于一個立體式的人物小傳。我們習慣了這樣創(chuàng)作，我覺得有條件就這樣做。”

　　磨合的過程中，任素汐也漸漸對莫默這個角色敞開自己的內(nèi)心。酒吧的一場戲有一段莫默的獨白，她說自己想試試究竟行不行。跟莫默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任素汐在排練的時候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和《驢得水》里把蒜皮往空中一揚說下雪了一樣，成為影片里的點睛之筆。

　　電影中孫同和莫默談戀愛的段落也是任素汐自己很喜歡的戲份。導演希望人物在視覺上就有熱戀的感覺，所以想了好多逛街逛公園的情節(jié)，后來提議那不如去音樂節(jié)吧。剛巧一進去就是新褲子的表演，就直接跟樂隊協(xié)商把這段加入了電影里。戀愛戲里的莫默沒有了委屈、被騙、倔強，戴著墨鏡穿著吊帶背心被孫同背著，讓好多觀眾心動不已。

　　最激烈最耗時的一場戲是莫默知道真相后在孫同的房間里大哭，那場戲任素汐拍了四天，每天都要一遍遍地重復絕望的情緒和激烈的肢體動作，并保證它跟前面的戲是連貫的。每一次，她都從還沒有進入攝影機視野內(nèi)就開始演，把那場戲完整地演一遍，再讓導演去截取需要的部分。每天結(jié)束拍攝時都是垂頭喪氣的，四天下來，好像被抽走了些什么一樣，整個人累到?jīng)]勁兒吃飯，沒辦法再做任何事。

　　“那怎樣保證拍了四天情緒還是飽滿的？”記者問。任素汐苦笑一下，“我們不就是吃這碗飯的嗎，就得這么干。雖然真的很費工夫，對演員的消耗也很大，但是最真實的部分我希望能夠保留住。”

　　我的表演沒那么好 也沒那么糟

　　2018年上映的電影《無名之輩》中，任素汐飾演癱瘓的馬嘉旗，一個因為車禍癱瘓一心求死的女孩。在輪椅上靜坐了三個多鐘頭后，任素汐想的是，癱瘓了怎么還能感覺到腿麻，這種表演是不對的。一個坐的狀態(tài)，任素汐調(diào)整了多種表演方法。在天臺上的雨戲，任素汐被五花大綁一遍遍地澆水，繩子從腋下穿過勒在身上承受全身重量還要打轉(zhuǎn)，幾分鐘之后就疼痛難忍，任素汐心里想的是，雙腿一定不能抖。導演饒曉志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看著，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有人在《無名之輩》上映的時候說，任素汐坐著就能把戲演神。

　　“《無名之輩》沒有什么遺憾的，我和章宇為角色付出了很多，為整部戲花費了很多時間。我深知，其實我沒有那么好，但也沒有人家說的那么糟，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哪個程度上。‘有任素汐演的戲就不會差’是我最高興聽到的。證明了我的堅持是對的。”

　　真實，是任素汐對于演技的唯一要求。她覺得夸張是假的，收也是假的，只有人物在情境里最鮮活最真實的狀態(tài)才是最好的。也因此，演技出挑的任素汐從來不搶戲。很多觀眾在看完《半個喜劇》后都說，任素汐的表演是最出挑的，任素汐連連否認：還真不是，其實孫同的角色更好更完整，不過既然要演這個角色，當綠葉也要當好。

　　她喜歡給自己的角色寫小傳，拍《驢得水》的時候?qū)憽兑宦沼洝?，記錄她的前世今生；《無名之輩》里問自己馬嘉旗到底請過幾個保姆，為什么被她罵走，跟哥哥有哪些故事，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她也坦誠這種方法并不是最有效的，甚至有時候起不到任何效果，但是不經(jīng)歷這個過程，心里就沒底。

　　原來一部戲也有它的正常壽命

　　幾年前的北京先鋒劇場，話劇《驢得水》演出結(jié)束，演員走出來謝幕，觀眾們都陷在情緒里無法抽離，掌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有觀眾一遍遍喊著任素汐的名字。而任素汐則對著觀眾席哭了。

　　這部讓任素汐成名的話劇她整整演了五年近200場，每一場都要抽自己耳光，聲音之大、力度之狠，能讓坐在最后一排的觀眾都感覺打在自己心上。

　　到現(xiàn)在任素汐都覺得很對不起觀眾：“每一天的謝幕我都是那樣，那個角色太傷人了，我每次都想控制住，但卻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抽離出來。按道理說，謝幕的時候不應該那樣的，但我實在是做不到。每次謝幕都覺得很虧欠。”

　　2012年，教過自己表導課的老師周申把《驢得水》的劇本拿到任素汐面前，第一次公演的時候臺下觀眾跟臺上的演員人數(shù)一樣多。幾十場之后，《驢得水》已經(jīng)是圈內(nèi)最火最一票難求的話劇。導演劉露說：“她就像一個嗑著瓜子看話劇的觀眾，落幕的時候也會站起來鼓掌，這只有任素汐一個人能做到。”

　　任素汐說：“我不會抗拒扇耳光或者在舞臺上做任何事，但如果有《驢得水》的演出，我就不能做任何別的事情了，白天要存儲好足夠的體力和心力去做這件事情。可能就是傷到了元氣吧。”那段時間任素汐瘦了20斤，容易生病，體重再也沒長起來，每次演出完要對著化妝鏡看一會兒，以脫離人物找回真實生活中的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這部堪稱絕對經(jīng)典的話劇卻沒能讓任素汐有過多的留戀。“演了那么多年，二三十場的時候我還在慢慢摸索，四五十場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到巔峰了，我們有一輪在先鋒劇場的演出，每個人都是既鮮活又松弛，因為戲已經(jīng)很熟了，大家的創(chuàng)作又還有，那個時候是巔峰。但是過了百場之后會覺得，原來一個戲也是有正常壽命的，已經(jīng)沒有辦法給予它更好，好像是時候讓它‘壽終正寢’了。”

　　【表演論】

　　新京報：演技是怎么練出來的？

　　任素汐：我特別忌諱聊演技這件事，好像現(xiàn)在誰都能對演技下個什么判斷。當然每個人的感受都值得尊重，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我覺得有些是不準確的。比如說，炸裂式的演技，這個詞就是貶義詞，炸裂代表演“呲”了，是不好的。很多人都說任素汐演得特別好，其實我自己知道我沒那么好，也有人說我演誰都是自己，看多了就不愛看了，我覺得我演得也沒有那么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藝術(shù)沒有標尺，人為知己活。

　　作為創(chuàng)作者，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喜歡你的人自然會理解你，也總有人不喜歡你，我覺得這是一個常識，你要接受這件事情，沒有問題。

　　新京報：有一種表演方式是導演不給劇本，看演員的臨場發(fā)揮，一個鏡頭拍下來，這種拍攝方式在你的表演體系內(nèi)能接受嗎？

　　任素汐：我尊重每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不見得你的方法就是最對的。人家也有自己的絕活兒或者更順暢的工作方式，我不排斥任何工作方法，當演員的要把工作關(guān)系搞清楚，創(chuàng)作就是導演中心制，你要無條件地信任導演，哪怕是你不擅長的工作方式，要不然你就別來。我還沒接到過這種方式，如果有，我肯定也不會排斥。

　　新京報：出演了那么多部喜劇，好像都是有悲劇基調(diào)的，怎樣看待“喜劇的底色是悲涼的”這句話？

　　任素汐：不全面吧，喜劇從原則上來說是讓人們跟愚蠢的東西劃清界限，它嘲諷的是那些愚蠢的，不應該做的事情，笑是一種武器，讓人們對那些行為發(fā)笑，與那些行為隔離開，讓人們成為更好的人。至于是否應該包含悲劇，或者其他要表達的深刻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從創(chuàng)作者出發(fā)，它不是一個固定的范本，喜劇就該怎么樣。讓故事流動起來更重要。

　　新京報：很多人都覺得你演的角色在性格上比較相似，都是強勢又脆弱的，你會刻意選擇有共同性的角色嗎？

　　任素汐：我只演我能夠演得好的，能夠負得了責任的角色。或者給我足夠的時間去挖掘她。但如果沒有這個條件，我覺得演員演自己能負責任的角色，不是對演員自己負責，而是對作品負責。我當然愿意去挖掘自己身上更多的種子，去生活得更豐盈一些，讓自己成為一個更有寬度的演員，但是這需要時間。

　　采寫/新京報記者 李妍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