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肅說那些“投降派”跟主公你不是利益共同體啊，比如說我要投降曹操，曹操不會為難我，他還得把我送回去，安排我做個清閑的小官，有車坐，有秘書，將來慢慢往上升，還能做市長省長。主公你想想你要投降了，你能像我這樣嗎？

　　這個分析很到位，點出了從三國到后世許多“投降派”共同的盤算：投降對個人有好處。孫權(quán)聽了很認可，魯肅也覺得很管用，所以諸葛亮一到東吳，魯肅就囑咐他說，別人不要管，你趕緊見我家主公。

　　但是諸葛亮沒有這樣做，他選擇了先跟東吳群臣見一見，他的考慮比魯肅深：

　　其一，曹操畢竟很強大，要堅決抵抗，必須先統(tǒng)一內(nèi)部思想。 持投降立場的，主要是東吳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大多是當(dāng)時有名的儒者，掌握話語權(quán)，這就尤其不能把輿論陣地讓出去，就不能怕爭論，應(yīng)該敢于爭論 。

　　其二，“投降派”不是鐵板一塊，有的是出于利益，有的是出于認識，也有的是出于立場，要加以分辨，團結(jié)大多數(shù)，孤立小部分。

　　其三，不但要說清楚為什么能抵抗曹操，更要說清楚為什么要抵抗曹操。要說清楚舉什么旗的問題 ，說清楚這個問題，也是為了盡可能地團結(jié)大多數(shù)人。

　　那么來看，在整個舌戰(zhàn)群儒這一段中，開口跟諸葛亮辯論的，一共有張昭、虞翻、步騭、薛綜、陸績、嚴畯、程德樞七個人。

　　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但絕不是泛泛之輩，是大知識分子，不少是文理科通才，比如陸績精通天文學(xué)，曾經(jīng)作《混天圖》；嚴畯的《潮水論》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研究潮汐現(xiàn)象的著作。至于寫寫文章發(fā)發(fā)議論，給《易經(jīng)》做做解釋，對他們那都不叫事。

　　對待這些人，諸葛亮是講了方法的，沒有像后來對王朗王司徒那樣，我RAP饒舌罵死你。他顯然提前做了功課，或者出于長年的積累，明顯有所區(qū)別對待。

　　首當(dāng)其沖是張昭。

　　貳

　　張昭是東吳集團里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屬于幫助孫權(quán)的哥哥孫策打天下的那個創(chuàng)業(yè)團隊里的，孫策帶他拜過自己的母親，在古代這就是異姓兄弟的關(guān)系，與周瑜地位不相上下。

　　孫策死的時候，孫權(quán)剛剛18歲，孫策把弟弟托付給張昭，孫權(quán)趴在床上哭著不起來，是張昭把孫權(quán)勸起身，又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他扶上馬。

　　從這幾點分析，張昭的命運與東吳應(yīng)該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不應(yīng)該被劃入魯肅分析的利益不一致的那一類人當(dāng)中去。

　　張昭也不是個膝蓋骨軟的人?！度龂尽防镎f，張昭每次上朝，言語雄壯嚴厲，聲色慷慨義氣，經(jīng)常直言犯上 ，整個吳國上下就沒有不怕他的，連孫權(quán)都說，我跟張昭說話，可不能亂說，得想想好再說。

　　魏國曾經(jīng)派使者封孫權(quán)為吳王，使者到了吳國架子很大，過了宮門也不下車，張昭就講話了，說使者你敢到這不下車，是欺負我們江南人少勢弱，連把小刀都沒有么嗯？！嚇得使者馬上下車。

　　既然不是立場問題，也不是利益問題，那么就屬于認識問題了。

　　同時張昭還有個毛病，對自己的判斷比較自負，愛擺老同志的資格，覺得魯肅、諸葛亮這樣的小年輕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太沖動，沒大局觀，為這個曾經(jīng)多次在孫權(quán)面前批評過魯肅。

　　這幾處性格特征在舌戰(zhàn)群儒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張昭在辯論中擺了個對比，說諸葛亮你自比管仲、樂毅，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劉備三顧茅廬請到你，以為是如魚得水，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管仲樂毅干了那么多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事，所以原本廣大擁護漢室的人都指望你諸葛亮出山以后能夠救世濟民、剿滅曹賊，怎么劉備遇到你之前還能縱橫寰宇，遇到你之后被曹操打得連戰(zhàn)連敗丟盔棄甲，反而不如以前了呢？管仲樂毅是像你這樣的？

　　張昭這段話問得很厲害，明代李贄評價說“下得好毒手” 。但要注意兩點：一，他主要質(zhì)疑的是諸葛亮個人，還是看不起小青年；二，他也許有一點“恐曹” ，但從頭到尾既沒有“崇曹” 也沒有“美曹” 。

　　張昭和諸葛亮的交鋒，是羅貫中著墨最多一回合。諸葛亮想的很清楚，以張昭的地位和資歷，只有說服他才有可能說服孫權(quán)。同時，演義沒有交代的是，張昭的問題是認識問題，是最有可能被爭取的對象。

　　諸葛亮非常耐心，采用了以守為攻的辦法，繞了好大一個圈，先從醫(yī)理的角度舉例，說得了重癥的病人不能用猛藥，要循序漸進。劉備的家底太弱了，不可能一開始就擔(dān)負起剿滅曹賊的重任，也要循序漸進。事物是在發(fā)展中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4年楚漢戰(zhàn)爭，劉邦從來沒贏過項羽，而垓下一戰(zhàn)成功，攻守的形勢是一點點逆轉(zhuǎn)的，是要積小勝為大勝的 ，所以劉備的失利是暫時的，而勝利最終會到來。

　　諸葛亮又說：在坐的各位老同志、老秀才，在大事面前，要能拿起掃帚就干，不能犯本本主義、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不能夸夸其談、議而不決啊。所以“蓋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夸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yīng)變，百無一能。——誠為天下笑耳！”

　　諸葛亮的這段話，李贄評價，“說盡今日秀才病痛”。

　　叁

　　接著來挑戰(zhàn)諸葛亮的是虞翻，虞翻也是孫策時代的老人了，性格忠誠直率，很堅持原則，曾經(jīng)氣得孫權(quán)酒后要拔劍砍了他，因為太直，一輩子沒有做到大官。

　　但他在抗曹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不好，自己“恐曹”，還把別人拉到跟自己一個檔次 ，認為劉備嘴上說不“恐曹”卻被曹操百萬雄兵打得丟盔棄甲，是假抵抗，是自欺欺人。

　　對虞翻這種邏輯，諸葛亮是怎么反擊的呢？注意，他在這里區(qū)分了“投降派” 和“暫時退讓派 ”的區(qū)別。像劉備這樣有抵抗決心，但客觀條件不具備，只能暫時退守等待時機的，是“暫時退讓派”、假“恐曹”；而像東吳這樣具備客觀條件，卻不主張抵抗的，是“投降派”、真“恐曹”。諸葛亮從主觀動機上將“投降派”和“暫時退讓派”做了區(qū)分。同時他是很強調(diào)主觀能動性的，先確立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辦法總會有的；但如果跟曹操都還沒有接觸，就先判斷要輸，那再好的客觀條件也不能轉(zhuǎn)化為勝勢。

　　羅貫中給諸葛亮安排的下一個對手是步騭，這個人物抓得好。

　　前面說的張昭，家里是北方南遷的世家大族。步騭就比較慘，孤身一人逃到南方避禍，無依無靠、一貧如洗，所以步騭有一套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則亂大謀”的處世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