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光一閃,吳三桂手起刀落,斬落了李自成特使的頭顱。
也斬斷了自己與李自成政權(quán)的聯(lián)系。
李自成終于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肘腋之患,卻悔之晚矣。
武英殿里,他召見京城父老,詢問疾苦,收拾人心。
這一天,是四月初六。
但他的狂妄胡為,已經(jīng)使他與世界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深長的口子,最先是從吳三桂把守的山海關(guān)裂開的。那種發(fā)自北方春天的巨大的冰裂聲,讓他感到驚惶和恐懼。終于,他坐不住了,帶著部隊,匆匆啟程,向東進發(fā)。他要把它補上。
他本來是要派劉宗敏出征的,甚至向劉宗敏鞠躬請求,但劉宗敏過貫了舒服日子,不愿意再打仗了。
他只好親征。
出發(fā)那一天,是四月十二日。
部隊是從正陽門出城的,李自成白帽青布箭衣,打著黃蓋,他的太子一身綠衣,跟在身后。當(dāng)時在前門投宿的年輕官員趙士錦遠(yuǎn)遠(yuǎn)地目睹了他出城的一幕。李自成目光凄迷,了無從前的從容堅定。
他走之后,留守的士兵在北京城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一些私帖的告示,撕下來,報告給劉宗敏。劉宗敏展開一看,突然間大驚失色。
告示告知北京市民,明朝并沒有亡,崇禎皇帝的堂兄弟朱由崧已經(jīng)在南京被擁立為皇帝,建立弘光政權(quán)。上面說:“明朝天數(shù)未盡,人思效忠,于本月二十日立東宮為帝,改元義興。”
小廣告像牛皮癬一樣在街市里孳生,讓劉宗敏焦頭爛額。為了制止“政治謠言”的流傳,劉宗敏索性把出現(xiàn)告示的附近居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滿門抄斬。
但告示猶如幽靈,照樣出現(xiàn)。
北京的市民并不知道,盡管朱由崧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在李自成兵陷洛陽時被殺,李自成下令將他的肉與鹿肉一起,加上各種佐料煮了,起個好聽的名字——“福祿肉”,犒賞了全軍,但他的兒子、這位弘光帝,卻依舊是個沒心沒肺、縱情聲色的家伙,流連宮幃床笫,男女通吃,不思報仇雪恨,連《桃花扇》中都留下“你們男風(fēng)興頭,要我們女客何用” 的暗諷,但當(dāng)時的北京市民,對自己的未來茫然不知,這些秘密的告示的出現(xiàn),依然點燃了人們的希望。人心,已在不知覺間,發(fā)生了漂移。
論風(fēng)流糜爛,南京的朱由崧,與北京的李自成,形成了驚人的對稱,勢均力敵。
這天下,只好由清人收拾了。
二十一日,長城腳下,九門口“一片石”之戰(zhàn),是決定歷史的一戰(zhàn)。吳三桂與清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將李自成打得屁滾尿流。多年前,我曾前往這片古戰(zhàn)場造訪、考察,并在六百頁的《遼寧大歷史》里詳述了戰(zhàn)事的過程。
落花流水春去也。再度回到北京,已是二十六日,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京城里的樹木都已綠色飽滿,肥碩的枝條在微風(fēng)中溫柔地輕扭。遼闊的蒼穹下,紫禁城堅硬的線條孤獨地挺立。馬蹄落在凸凹不平的石板路上,十分的沉悶滯重,早已不似一個多月前的輕盈歡暢。他知道輝煌的紫禁城不再屬于自己,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趕快登基。
二十九日,登基大典在紫禁城武英殿舉行。歷史上沒有一個皇帝,像李自成這樣心情復(fù)雜地坐在龍椅上,也沒有一次登基大典如此潦潦草草。三拜九叩的威儀背后,是一盤不堪面對的殘局。這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沒有人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
這一次,李自成真是要打下江山,拱手送人了。
但李自成還不甘心做這樣的好人。夜色深濃時分,李自成下令放火、放炮,不是登基的禮炮,而是失敗的喪鐘。烈焰沖天而起,把紫禁城的瓊樓玉宇、雕梁畫棟化作一片片紛飛的黑霧,仿佛一個黑色的怪獸,盤旋在宮殿的上空,紫禁城里到處回蕩著宮殿倒塌的巨大聲響。此時,京城九門也被點燃了,只有大明門(已被改名為大順門)、正陽門、東西江米巷一帶沒有火勢,這座輝煌的都城,變成一座浴火的城市。“哭號之聲,聞數(shù)十里。” 彌漫京城的大火,為李自成的登基大典提供了一個無比壯麗的背景。
天亮?xí)r分,李自成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騎著他的烏駁馬,從齊化門黯然出城,走向自己的末路窮途。二十六日,李自成殺了吳三桂一家大小34口,仇恨已經(jīng)把吳三桂的內(nèi)心徹底吞沒,把他變成一個復(fù)仇機器。他心硬如鐵,一路追殺,追過黃河,追向湖北,像一條發(fā)瘋的狼狗,緊緊咬住李自成。那不是戰(zhàn)爭,是屠殺。他同李自成一樣,全憑殺人來瀉火,但是即使是最血腥的殺戮,都不能平復(fù)他眼睛里兇狠的目光。
清軍一旦入關(guān),就沒人擋得住了。順治二年正月,圖賴等在潼關(guān)大破李自成,《清史稿》說:“賊倚山為陣,圖賴率騎兵百人掩擊,多所斬獲。至是,自成親率馬步兵迎戰(zhàn),又?jǐn)?shù)敗之,賊眾奔潰。”
潼關(guān)大敗之后,李自成率殘部遁走西安,多鐸追至西安,李自成又逃向商州。大順軍就這樣一路逃,大清軍一路追。李自成號稱擁兵20萬,要南下取南京,阿濟格一路追過長江,追至九江,殺進李自成的老營,倉皇流離中,李自成帶著二十騎匆忙逃遁,丞相牛金星投降清軍,劉宗敏、宋獻策被活捉 ,吳三桂要活剮了劉宗敏,以解心頭之恨,被阿濟格 強行阻止——那時多鐸已經(jīng)受命去收服江南,阿濟格繼續(xù)追擊李自成部。終于,李自成率領(lǐng)他最后的十余騎逃向湖北通山縣,戰(zhàn)至最后一人,孤獨無助地向九宮山逃亡。
那時又是五月,南方迎來雨季,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李自成的渾身澆透。李自成穿越粘稠的雨幕,想再度化險為夷,覓得一絲生機,卻偏偏連人帶馬,跌入一片泥潭。一個名叫程九百的鄉(xiāng)勇頭目沖上來,要手刃這個顛覆了大明的罪魁禍?zhǔn)住5皇抢钭猿傻膶κ?,爛泥之中,被李自成坐在身上。李自成抽刀要砍,血水與泥水卻把他的刀緊緊地粘在刀鞘里,拔不出來,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身影沖上來,舉起一把鏟子,把李自成的頭顱當(dāng)作他收獲的果實,猛鏟過來。李自成用力緊繃著肌肉猶如一只被驟然戳破的牛皮水袋一樣,滋出一片血霧,只把半截叫聲留在空氣中,就重重地摔下去,濺起一片污泥濁水。
那一天,是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初二。一年前的五月初二,也就是李自成的身影從北京城消失僅僅兩天后,多爾袞、皇太極的遺孀孝莊皇太后帶著七歲的順治抵達(dá)北京城,幸存的明朝大臣們比歡迎李自成更加隆重,出城五里迎接。他們跪在道路兩旁,把身體攢成一團,額頭緊緊地帖在地面上,車輦通過的時候,頭也不敢抬,一任車馬蕩起的塵土落在他們的頭上、身上,把他們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使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出土的石俑,仿佛唯有如此,才令他們感到安全。紫禁城的新主人乘輦,第一次進入這座傳說中的宮殿,但昔日輝煌的宮殿已經(jīng)變成一片焦糊的廢墟。
李自成在北京城放出的最后一句狠話是:“皇居壯麗,焉肯棄擲他人!不如付之一炬,以作咸陽故事。”他模仿項羽,但他終不是項羽。他與項羽的區(qū)別是——項羽毀滅了他得到的,而李自成毀滅了他失去的。
三個多世紀(jì)后,這座浴火重生的城市第一次舉辦奧運會,《北京晚報》要我在開幕那天(2008年8月8日)以三千字篇幅書寫城市歷史,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場大火。我在電腦鍵盤上敲下這樣的文字:“從來沒有如此明亮的火焰照亮過這座帝都,它在行將毀滅的時刻被歷史的追光照亮,每一個巧奪天工的細(xì)節(jié)都清晰畢現(xiàn),而闖王的面孔,則隱在黑暗里。所有人都看清了北京,但沒有人看見闖王的臉—那張疲憊、悲傷、憤怒、絕望、幾近頹廢的面孔,從此在歷史的視野中消失。”
不到兩個月,已有兩個王朝在這里滅亡。望著從廢墟中蒸發(fā)的兩個王朝,沒有人知道,多爾袞想了些什么。
他下令安撫百姓,將士夜宿城頭,禁止進入民宅。違者,斬。
多爾袞開始了長達(dá)七年的攝政王生涯。他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剛剛定鼎北京的新王朝,確定一個用于理政的宮殿。
他選擇了武英殿。
2014年1月5日至12日

本文摘自祝勇著《故宮的隱秘角落》2016年4月中信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