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1965-),美籍阿富汗作家,著有小說《追風箏的人》《燦爛千陽》《群山回唱》。曾因其作品巨大的國際影響力,獲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獎。

胡賽尼作品的多國書封。



《追風箏的人》
作者:卡勒德·胡賽尼
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
自《追風箏的人》之后,卡勒德·胡賽尼的名字和阿富汗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人們沉醉于他筆下的那些故事:為了救贖的愛與犧牲,戰(zhàn)火和貧窮中依然善良的人性,以及人與人的相聚和離別。
他以近乎偏執(zhí)的熱情和飽滿的深情寫阿富汗——他童年、記憶、生命伊始的源頭,“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眾面孔的塵灰,將背后靈魂的悸動展示給世人”。與此同時,一場靈魂的拷問在所難免:靠講述受苦受難的阿富汗人而獲得成功,是不是一宗罪?
于是他告訴自己,要盡可能貼近事實,將整個阿富汗寫得真實可感,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和千千萬萬阿富汗人的命運。不想寫一個偉大的國家生活著一群偉大的人民做著偉大的事,他更希望自己能寫出那些隱匿的不受歡迎的事實,讓那片土地上深重的苦難、愛與希望重見天日。
1 故事終會在折磨中浮現(xiàn)
新京報:你在37歲時開始寫第一部長篇小說《追風箏的人》,過程如何?遇到過何種挑戰(zhàn)?
胡賽尼:寫作中永遠充滿困難,有時是一種折磨。你必須不停打磨,不停調(diào)整,不停推翻重來。你所寫的,永遠在無限靠近你想說的,卻又很難是你真正想表達的。我不會事先寫提綱,也不喜歡提前計劃故事,而是更傾向于自由的寫作方式,想到哪里寫到哪里。這當然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但這是我知道如何操作的唯一方法。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故事并不能如愿出現(xiàn),我只能堅持相信,故事最終會浮現(xiàn)出來。這對我
巨大的挑戰(zhàn)。
新京報:第一本書的熱賣對你的寫作有何種改變?在寫后面兩本書的時候,你是否為你的目標讀者調(diào)整了寫作策略?
胡賽尼:“目標讀者”對于寫作者而言是個陷阱。理想情況下,所有書都應(yīng)該只寫給一個讀者,這個讀者就是你自己。一旦你開始考慮目標讀者,考慮他們在想要看到什么,他們的政治立場是怎樣的、背景如何、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整個寫作就很難成立。你應(yīng)該寫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寫讓你熱血沸騰的內(nèi)容,然后抱持一種信念:其他人和你一樣,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新京報:有評價說,你的第二本書《燦爛千陽》和第三本書《群山回唱》比《追風箏的人》在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設(shè)定和情節(jié)安排上更成熟。
胡賽尼:成熟只是當你日復一日重復做一件事的時候,隨著年歲的增長,你更擅長某種東西而已。從《追風箏的人》到《群山回唱》,我在寫作過程中學到了很多。但并不意味著每一本書的創(chuàng)作都是有跡可循的,更不能保證新寫的書就比上一本好?!蹲凤L箏的人》出版之后,正值后9·11時期,人們還在談?wù)?·11,阿富汗和美國陷入政治爭斗。機緣湊巧,這本書就被廣泛地閱讀了。如果說9·11對這本書的出版和暢銷沒有影響的話,那就是我不夠坦誠了。人們之所以那么喜歡這本書,是因為故事中的人物和人們對于愛和犧牲的共同體驗。
2 透過破碎的鏡子回望故土
新京報:1980年移民美國之后,你回過阿富汗嗎?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有哪些最讓你印象深刻的場景?
胡賽尼:離開喀布爾的時候我們?nèi)矣?個人,后來祖母和父親去世了。我是唯一一個后來回去的人。自從1976年離開喀布爾,在27年之后的2003年,我回去了,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既熟悉又不同。熟悉是因為我找到了當年熟悉的街道、建筑和住過的房子。但它又如此不同,當時整個國家仍處于內(nèi)戰(zhàn)時期,喀布爾有一整條街區(qū)完全被毀壞,到處都是槍聲,比想象中還要軍事化,安全問題嚴峻。相當多的人是寡婦、沿街乞討的兒童,雖然以前我也會看到,但不會有這么多。過去三十年間,戰(zhàn)爭、政治斗爭對于這個國家的影響相當嚴重。時至今日,阿富汗仍然沒能從這些災(zāi)難中恢復。
新京報:你曾說過你想要借自己的書讓外界更了解阿富汗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狀,在書暢銷之后,回望你的寫作,你是否刻意向讀者展示阿富汗的某些側(cè)面呢?
胡賽尼:一旦你的出發(fā)點是想給別人展示某地的文化和歷史,你所寫出的東西就不會那么自然和真實。讀者們能通過我的書了解更多關(guān)于阿富汗的文化和生活,并不是因為我故意要傳授什么,而是因為我盡我所能貼近事實,將整個阿富汗寫得真實可感,無論是地理、文化,還是精神上的細節(jié)。大家讀了我的書,會如同置身其中,比起電視上的新聞故事,能更清晰、更生動地感受阿富汗的紋理和質(zhì)感。任何好的小說(但愿人們會認為這是一本好小說)都會讓讀者對一個和自身所處環(huán)境和文化全然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有切身觀感。
新京報:你的書致力于講述阿富汗的日常生活。它們一方面讓世界讀者更了解阿富汗的文化、歷史和日常;但另一方面,對阿富汗人而言,它們揭露了讓他們不快的生活側(cè)面。很多作家都曾面臨同樣的問題,比如拉什迪之于印度、帕慕克之于土耳其、帕斯捷爾納克之于蘇聯(lián)。你如何看待這種矛盾?
胡賽尼: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從那片土地上被放逐,然后你在幾頁紙上寫你的故土,依然有很多人生活在那里。一旦你開始寫,就會有質(zhì)疑。我非常理解他們質(zhì)疑的原因,畢竟我很長時間沒在那里生活過了。但我從沒假裝自己是當?shù)厝?,也沒假裝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切。我公開說過,我的故事只是講述了移民眼中,用拉什迪的話說,“如同破碎的鏡子”的阿富汗。我會透過破碎的鏡子回望自己的故土。大部分質(zhì)疑并非說我寫的不真實,而是說我寫作的方式不夠和緩。我不想用宣傳話語寫阿富汗,一個偉大的國家生活著一群偉大的人民,做著多么偉大的事。我寫那些讓我困惑和疑慮的,是因為小說家不應(yīng)該隱藏那些不受人歡迎的事實,而應(yīng)該讓事實重見天日。我想讀者會感受到我對這個國家深沉的愛。
3 看見是實現(xiàn)同情的第一步
新京報:在阿富汗、法國、美國的跨文化生活,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胡賽尼:我很適應(yīng)這種跨文化的生活。我極少在生活中思考“身份認同”的問題,只要沒人問起,它就不是問題。我將這種生活方式傳遞給孩子們,讓他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祖先是誰,他們?nèi)绾紊睢1M管他們沒去過阿富汗,我還是讓他們學習那里的語言,用它書寫和閱讀,這會讓一個人豐富起來。
新京報:阿富汗的文學傳統(tǒng)和美國文學的傳統(tǒng)分別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胡賽尼:我在波斯文學的環(huán)境中長大。當時接觸到的書中有大量波斯語詩歌,它們在阿富汗的流傳度甚至超過小說,幾乎每個人都能背誦這些詩歌。我的祖母就是很出色的口述文學者。在阿富汗的時候,我也讀過很多西方文學作品,《金銀島》《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等。無論是西方文學的小說敘事,還是早年在阿富汗耳濡目染的口述文學傳統(tǒng),都影響了我的寫作,盡管前者可能持續(xù)的時間更久,影響更深遠。
搬到法國、美國之后,我又讀了大量的小說?!蹲凤L箏的人》中有一種由故事隨處可見我兒時接觸的波斯文學的印記。但它也是一個相對模糊的作品,同時沾染了西方文學的小說敘事和口述文學傳統(tǒng),反映出口語化、非正式的語言風格,以及以自我驅(qū)動學習為主的文學路徑。
新京報:你從讀者那里,不光是美國的讀者,包括世界各地的讀者那里,得到過何種反饋?
胡賽尼:最常見的反饋是:當我讀了你的書,我感到窗簾徐徐拉開,我在窗外看見了阿富汗的國土,我看見它的人民如何生活,它的歷史承載怎樣的苦難。在過去30年新聞生硬的解讀之外,他們終于看到了更私人化、更貼切的關(guān)于阿富汗的呈現(xiàn)。這非同小可,先讓人們和一個陌生的國度及文化建立聯(lián)系,是實現(xiàn)同情了解的第一步,起碼是積極的一步。
采寫/新京報記者張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