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里的留守兒童:這只狗的命運和這個孩子很相似
2016年04月05日 08:44
來源:民生 作者:李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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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兒童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守望的問題:“實際上是整個中國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骨肉分離,渴望回鄉(xiāng),但鄉(xiāng)村其實是回不去了,城市也沒有他們的家,這是‘鄉(xiāng)愁’的大問題。

央視紀錄片《鄉(xiāng)愁》的片名,原本叫《留守》。后來,導演韓君倩意識到,留守兒童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守望的問題:“實際上是整個中國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骨肉分離,渴望回鄉(xiāng),但鄉(xiāng)村其實是回不去了,城市也沒有他們的家,這是‘鄉(xiāng)愁’的大問題。”(《鄉(xiāng)愁》紀錄片供圖/圖)
“小彪愛不愛狗?愛,但他只能一周回來一次;
小彪的父母愛不愛他?愛,但他們只能一年回來一次。”
在紀錄片導演周浩看來,這只后來因為孤獨而逃離的狗,“命運和這個孩子很相似”。
“我家的狗只聽我一個人的話。”
“你怎么知道它只聽你一個人的?”
“因為……我家只有我一個人。狗應該是最記得我的,你信嗎?”
兩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周浩在2015年拍攝了紀錄短片《小彪和狗》。15歲的貴州初二學生小彪在片中向他的同學們談到自己的狗。
“還記得媽媽長什么樣嗎?”“……頭圓圓的。”
“你想爸爸媽媽嗎?”“不想。”
“你愛他們嗎?”“不愛。”
另一位紀錄片導演蔣能杰從2009年開始,辭掉北京的工作,花了五年時間,在湖南省新寧縣光安村一邊做代課教師,一邊拍攝紀錄片《村小的孩子》。當他把這些關于父母的問題拋給孩子們時,得到的答案幾乎是清一色的“不”。
BBC注意到了蔣能杰的紀錄片,后來他們去拜訪了片中主角之一——9歲的女孩蔣云潔。蔣云潔的父母在東莞打工,每年春節(jié)回家一次。蔣云潔一直和八十多歲的奶奶相依為命。
BBC將蔣云潔在老家生活的片段帶到了六百多公里之外她父母的面前。母親一邊看著女兒為奶奶燒水做飯的畫面,一邊流淚。外出打工是他們無奈的選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賺到錢,過上好日子。”蔣云潔的母親說。
“在追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中國也付出了巨大的人員代價。”BBC的報道如是評論道。
這只狗的命運和這個孩子很相似
2015年6月,公益組織“上學路上兒童心靈關愛中心”找到周浩,請他拍攝一部關于“留守兒童”的紀錄短片。此時,貴州剛剛發(fā)生了一起轟動全國的自殺事件——畢節(jié)四名留守兒童集體喝農(nóng)藥自殺。周浩決定去貴州看看。
在貴州省貞豐縣牛場中學,周浩找到了他紀錄片的主角小彪。牛場中學是一所典型的留守學校,該校在校學生1655人中,有463人是留守兒童。
蹲守在牛場中學初中二年級的最初三天,周浩一無所獲。但按照經(jīng)驗,“只要扎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周,一定會有故事發(fā)生。”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一周后,從班主任那摸清了班里每個學生的家庭狀況后,周浩發(fā)現(xiàn)了小彪——小彪剛出生沒多久,父母就南下深圳打工了。小學,他跟隨父母生活,父母打工換地,小彪也跟著,每學期至少轉兩次學,到最后,他自己都記不清換了哪些學校了。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小彪后來回到老家貞豐縣。原本,他和奶奶一起生活,但因為和奶奶發(fā)生了一些小矛盾,從此就獨自一個人生活。
在與周浩的交談中,小彪主動聊起自己性格的改變。“以前很活潑,現(xiàn)在變得不愛說話,不會找人傾訴了。”他說。而周浩打開他話匣子的方式就是聊狗。
狗是小彪從外婆家抱來的。“聽人說,一個人生活半夜會聽到人哭,我害怕,大概是這個原因,我才養(yǎng)了條狗。”小彪說。養(yǎng)狗養(yǎng)了一個月,學校開學了,小彪寄宿,每周只能周末回家照顧小狗一次,他會自己買菜,一次性準備好一周的狗糧。他說:“狗活得堅強啊。”
在周浩看來,這條狗就是小彪自己的寫照。“小彪愛不愛狗?愛,但只能一周回來一次;小彪的父母愛不愛他?愛,但只能一年回來一次。”他說。
狗狗最終也沒能像小彪說的那么堅強。拍完短片后一段時間,由于小彪總不在家,狗自己跑掉了,至今下落不明。這種波折的命運,在周浩看來,“和這個孩子很相似”。
周浩還為公益組織“上學路上”拍攝了另一部紀錄短片《棉花村的孩子們》。短片勾勒了貴州省普安縣高棉鄉(xiāng)棉花村一群留守兒童的群像,村里兩百多人,幾乎所有青壯年都外出打工。
一群留守女童放學在山頭聚會,周浩問她們:“你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一個小女孩脫口而出:“命!”轉念想想不對,又改口:“快樂比命重要。”另一個小女孩接話,“最快樂就是過年,可以吃團圓飯,而且爸爸媽媽也在。真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可惜我們沒那種命啊……”這番話淹沒在女孩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中。
蔣能杰在湖南省光安村見到過更戲劇性的一幕:一個孩子放學,在路上碰到從外地回家探親的父母,彼此都完全不認識了,孩子叫父母“叔叔阿姨”,父母也沒有認出他來。到了家,父母才發(fā)現(xiàn),原來路上碰到的就是自己的小孩。
光安村全村1700多人,近900人在外打工,留下的只有老人孩子——這也是蔣能杰的家鄉(xiāng)。蔣能杰關注留守兒童,因為自己曾是他們中的一員。
蔣能杰1985年出生,1990年代初,村里興“打工潮”,蔣能杰的母親南下廣州,父親留家種地——蔣能杰稱之為“半留守”,也就是父母只出去一人。“半留守”的狀態(tài)大概持續(xù)到2000年,此后,村里的“全留守”兒童越來越多。
在蔣能杰看來,這代孩子要比他們那代辛苦得多——他們那時候,父母縱然外出打工,也要等孩子讀完小學之后。蔣能杰小時候上學,都是父母陪著去報名的?,F(xiàn)在,鏡頭前的留守兒童,都是爺爺奶奶帶著去報名的。
“他們當中有60%,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出去了,對父母沒什么印象,更別談什么感情了。”蔣能杰說。
“你的愿望是什么?”“外出打工”
因為同時做代課教師,蔣能杰更多地關注學校、教育。
他逐漸發(fā)現(xiàn),對于教育的觀念,新舊留守家庭也大不一樣了。“我們那時對知識、學習都比較崇尚,現(xiàn)在,很多留守兒童和他們的父母,都覺得讀書沒用。”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另外,留守兒童的爺爺奶奶多是文盲,他們還得干農(nóng)活,沒有時間管孩子。
“撤點并校”在某種程度上加重了這種現(xiàn)象。2001年開始,全國農(nóng)村中小學開始推行“撤點并校”:大量撤銷農(nóng)村原有的中小學,使學生集中到小部分城鎮(zhèn)學校。這樣做的初衷,是優(yōu)化師資力量。但蔣能杰發(fā)現(xiàn),“撤點并校”到了地方,常常是“一刀切,很不人性”。
蔣能杰曾經(jīng)就讀的村光明小學,就是“撤點并校”的犧牲品之一。光明小學年久失修,成為危房,當?shù)仡I導對重建問題一拖再拖,索性將它劃入“撤點并校”之列。鎮(zhèn)小學距離光安村有十多公里,孩子們每天要往返四小時山路。要想減輕孩子的負擔,最好的辦法就是爺爺奶奶到鎮(zhèn)上陪讀,但這無疑又增加了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對讀書產(chǎn)生消極觀念的家庭,因此越來越多。
在周浩《棉花村的孩子們》里,也有類似的情況:讀小學四年級的留守兒童陸小跳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父母兩三年都不回家一次。陸小跳曠課數(shù)天,老師們找到他時,他正在田間幫爺爺奶奶放牛。老師問他,為什么不去上學?他的理由是“不敢去,背不了書。怕被語文老師罵”。陸小跳和他的同學們每天要步行一個多小時的山路上學,爺爺奶奶心疼,也就不怎么積極勸說。
湖南衛(wèi)視公益節(jié)目《天聲一對》曾注意到光安村留守兒童的上學問題。配上煽情的音樂和旁白,這些孩子的生活在熒屏前顯得更加苦難,鏡頭里的現(xiàn)場觀眾,也是熱淚盈眶。最終,節(jié)目成功為孩子們募集到購買校車的款項。
但這輛校車,最終成了閑置品——因為村里公路沒有修通,校車開不進村,孩子們上學依然只能依靠一雙腳。
比上學路更難解決的問題,是鄉(xiāng)村老師的流失?!洞逍〉暮⒆印分杏涗浟艘晃淮n老師張老師的不滿。張老師每月工資只有兩三百元,這樣的收入完全不足以養(yǎng)活自己,多次上訪未果之后,他最終選擇了離開。
在《棉花村的孩子們》的結尾,周浩用了一位名叫羅晶的留守女童的話:“我以后長大要回到棉花村當老師,雖然教得不怎么好,但能讓他們少走點路就好。”羅晶還和小伙伴們商量:“我們以后都要在這個村,永不嫁。以后就是出去了,大家還是會回到這里做老師。”
小學教育的問題沒有解決,初中則更加艱難。蔣能杰繼續(xù)將鏡頭指向湖南新寧縣一所普通中學的初三班,拍成紀錄片《初三》。這個班108名學生,半數(shù)以上都來自留守家庭。
初三的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期,很多孩子一上初中,更加不愛上學,總想著打游戲,網(wǎng)吧距離學校幾百米,旁邊就是派出所,但沒人管。
一位叫范清華的學生,算是這群留守兒童中的“例外”,他喜歡讀書,成績也不錯。會考結束,他卻犯了難。由于發(fā)揮失常,他終因兩分之差沒能考上縣重點高中,如果想繼續(xù)讀,就要花一萬元“買校費”。擺在他和家庭面前的問題是:這個書還值不值得讀下去?
班主任向老師有些無奈,她替范清華算了一筆賬:讀高中要花很多錢,不是每個打工家庭都能承擔。范的兩個姐姐小學畢業(yè)就出去打工,現(xiàn)在每月能掙兩三千元,如果范能讀到大學畢業(yè),一個月掙四千元就了不起了。“為什么還要花那么多錢讀書?”打工,看上去是一條更為劃算的路。
有個問題在片中被反復提及:“你長大后的愿望是什么?”學生們的回答如出一轍:“外出打工。”他們的希望如此狹窄,就是重復父母的路徑。
“現(xiàn)實就是這樣,做老師的、搞教育的,都在質疑教育有什么用。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蔣能杰說。

聽說一個人生活,半夜會聽到哭聲,小彪害怕,便養(yǎng)了條狗,一周從寄宿學校回家看它一次?!缎”肱c狗》拍完后一段時間,因為小彪總不在家,狗自己跑掉了,至今下落不明。(周浩供圖/圖)
不是守望,是“鄉(xiāng)愁”這個大問題
央視紀錄片導演韓君倩,也曾和她的攝制團隊歷時三年,跟蹤拍攝河南省民權縣花園鄉(xiāng)吳老家村的留守兒童和他們家庭的故事,最后剪成了五季、40集的大型紀錄片《鄉(xiāng)愁》。
最初,紀錄片的名字不叫《鄉(xiāng)愁》,叫《守望》,主要記錄留守兒童在家守望外出打工的父母。后來她覺得,留守不僅僅是一個守望的問題。“實際上是整個中國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骨肉分離,渴望回鄉(xiāng),但鄉(xiāng)村其實是回不去了,城市也沒有他們的家,這是‘鄉(xiāng)愁’的大問題。”韓君倩說。
韓君倩將鏡頭從農(nóng)村延展到城市。“首先有了打工的父母,才會有留守兒童。”韓君倩說。她選擇了吳老家村的打工夫妻周衛(wèi)東、吳海霞為主角。紀錄片從一年春節(jié)團圓開始講述,到又一年春節(jié)作為結尾。除了拍留守在家的孩子,也拍他們在北京建筑工地打工的生活。
整個拍攝過程,韓君倩最灰色的記憶,臨近春節(jié)。吳海霞夫妻打工的建筑工地爛尾了,承諾發(fā)給工人的工錢落了空,夫妻倆一面跟工友四處討薪,一面找工作換工地,日子捉襟見肘,只能靠四處撿磚頭勉強維生。這年春節(jié),回老家看望孩子們變得不可能。
《鄉(xiāng)愁》最后一季叫“春節(jié)將至”,又一個春節(jié)要來臨了,村里的留守孩子們打賭,誰的父母能回來,誰的父母不能回來。
攝制組拍攝的最后一個鏡頭是吳海霞家族里的親戚,6歲的小女孩劉淼。跟拍三年,劉淼的父母都沒有回來。這個孩子顯得像大人一樣,別人問起她,你媽媽回來了沒有,她總是要強地替媽媽說話:“哎呀,沒有,我媽媽放假時間太短,只有五天,再說票也不好買。”
大年初一,攝制組即將關機,韓君倩到劉淼爺爺奶奶家,想拍一組全家福。這時,劉淼不知做錯了什么事,被爺爺奶奶說了幾句,哭了起來,起身跑開了。她拼命跑,家中的哥哥們拉都拉不住,村路的盡頭就是她父母的家,但那里一個人也沒有。
《鄉(xiāng)愁》第一季2015年1月在央視科教頻道播出,其余四季還在后期剪輯中。第一季播出后,在視頻網(wǎng)站愛奇藝的點擊量累計達到112.6萬次——相比數(shù)以幾十億計的偶像劇,這個數(shù)字簡直不值一提。但在“紀錄片風云榜”中,它僅排名《人類消失后的世界》《舌尖上的中國》和《大國崛起》之后,位居第四。
即便憑借“兩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頭銜的號召力,周浩紀錄短片《棉花村的孩子們》在騰訊視頻上的點擊量也只有400萬次——這在紀錄片市場,已相當不錯。蔣能杰《村小的孩子》迄今在全國進行了六百多場公益放映。
“一個社會的行為變化,靠一部紀錄片來推動是不可能的,它不會有那么大的影響力。”韓君倩說。但她也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于留守兒童的關注已經(jīng)慢慢多了起來。打工者們的選擇,也在發(fā)生改變。
吳海霞后來的故事沒被記錄到片子里,她最后回到了老家吳老家村。村里開了一家小型私人塑鋼窗廠,每月能拿一千多元工資,吳海霞選擇留下不走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幾年,孩子們的性格都變了,尤其是女兒,變得很孤僻和冷漠。
“如果把農(nóng)村建成安居樂業(yè)的農(nóng)村,就不會出現(xiàn)這么多背井離鄉(xiāng)的故事。”韓君倩說,在她看來,留守兒童的問題必須被放進整個中國農(nóng)民的生存現(xiàn)狀去討論:“中國農(nóng)民為國家貢獻了GDP,但他們犧牲了自己的孩子,以及家庭的幸福,那我們社會應該為他們承擔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