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書畫任誰都無法拒絕,米芾因此受到了上流社會的推崇,其字畫可謂一紙難求。如此一來,米芾舉止癲狂倒獲得世人的諒解,甚至被視為超凡脫俗的體現(xiàn),在朋友眼中更顯得分外可愛。蘇東坡在揚(yáng)州任內(nèi),曾邀集十余位名士聚會,酒過半場時,在座的米芾忽然站起來說:世人皆以我為癲,愿聞蘇公評判。蘇軾笑稱和眾人看法一致,滿座聽罷捧腹傾倒。宋人《避暑錄話》記載,元祐年間,米芾在任某地知縣,老友蘇軾途經(jīng)此地,米芾一邊設(shè)宴款待,一邊拿出筆墨紙硯。于是兩人一邊飲酒,一邊揮毫?xí)鴮?,直至暮色降臨。曲終人散之際,他們互相交換作品,皆以為是平生少有的佳作??梢娪⑿巯嘞В总澜^非浪得虛名。
宋徽宗酷愛丹青,米芾因此得到青睞,有幸出沒于深宮。有關(guān)他與徽宗之間的故事,多見諸宋朝筆記小說。如有記載稱:徽宗曾問米芾對當(dāng)代書法名家的評價,他答道:“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徽宗接著問米芾自己的字如何,他說是“刷字”,亦即落筆迅疾而遒勁。言下之意,眾人皆不在話下,可見米芾在書藝上極為自負(fù)。當(dāng)初,徽宗聽說米芾大名后,曾在宮中鋪開兩丈見方的絹面,再提供瑪瑙硯、李廷珪(著名制墨家)墨、牙管筆、金硯匣及玉鎮(zhèn)紙之類稀有文具,然后召他前來揮毫,徽宗則隱身簾后觀賞。米芾來后提筆便寫,并不時在絹上來回跳躍,“落筆如云,龍蛇飛舞”。得知皇帝在身后簾內(nèi)時,他回頭大呼道:“奇絕,陛下!”徽宗看了大喜,當(dāng)即將那些貴重的筆墨用具賞賜給他,隨后宣其為書畫學(xué)博士?;兆谀橙沼魏笤?,突然心血來潮喚米芾前來,要求在卷軸上書寫。米芾挽袖舐筆,大書二十個字:“目眩九光開,云蒸步起雷。不知天近遠(yuǎn),親見玉皇來。”逢迎、贊頌的文辭與精絕、酣暢的筆法相交,惹得徽宗歡心,當(dāng)即又大加賞賜。更夸張的記載是,米芾有次上殿議事完畢,徽宗看到他手里的札子,咳嗽著令他繼續(xù)留位。米芾猜到皇帝想要,卻不愿放手,就故意對宦官稱皇帝叫拿唾盂。他說此話的意思,聽起來是皇上不必用自己的紙札接痰,言外之意則是舍不得自己的筆墨。侍從官員眼見如此,馬上要予以彈劾,徽宗只得說才俊不可用常人禮法管束。又一日,徽宗與蔡京談?wù)摃?,再召米芾在一面大屏風(fēng)上題寫。米芾寫畢對用過的端硯愛不釋手,于是捧硯跪稱此物經(jīng)他人濡染,不堪為君王再用,請求賞賜?;兆诼犃T大笑,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于是,米芾喜笑顏開地抱著端硯就走,全然不顧墨汁灑滿袖袍。徽宗對蔡京說,看來米芾癲名不虛。蔡京隨即附和贊嘆。如此看來,米芾從宮廷獲取的收益肯定不菲,僅據(jù)宋人《可書》反映,米芾某次書寫御用四扇屏風(fēng)后,就收到九百兩白銀的酬謝。單就這一筆收入而言,米芾即可在京城周邊購買三四百畝良田,其他累積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米芾深得帝王的賞識,達(dá)官貴人當(dāng)然對他也趨之若鶩。當(dāng)年,權(quán)勢熏天的宰相蔡京一家與米芾便有交情。還是據(jù)蔡京之子蔡絳記述:米芾好古博雅,世人皆認(rèn)為其癲狂不羈,蔡京則極為喜愛。米芾升為禮部員外郎后,因舉止出格被彈劾出京,他在途中給蔡京寫信訴說流落之苦,信中提到舉家二十余口到運(yùn)河碼頭,只找到一葉小舟,并在信中畫出小船模樣。蔡京看了這封信忍俊不住,笑稱要將此帖收藏起來。據(jù)說,蔡京長子、寵臣蔡攸乘船途經(jīng)真州(今江蘇省儀征市)時,米芾前往拜訪。蔡攸給他炫耀王羲之的《王略帖》,他一見大驚,頓時懇求以自己其他名帖交換,但遭到拒絕。米芾眼見與此帖失之交臂,遂說若不答應(yīng)就投江而死,隨之大呼著跑到船舷要跳。蔡攸無奈,只得同意出手。此事宋人《石林燕語》有過考證,《王略帖》乃米芾用一百五十貫錢所購,《謝安帖》則是從蔡攸手中所得?;蛟S蔡絳筆誤,又可能故意混淆,不過米芾能從豪門蔡府無償索得東晉名帖倒是不假。
人性的一大弱點是易受誘惑,尤其是當(dāng)誘惑釋放出巨大的能量時,往往就難以抗拒。米芾在仕途碰壁后,惟有以才藝自矜,自然最在意外人對自己藝術(shù)聲名的認(rèn)可,因為這是對他一生付出的回報。其實名與利從來密不可分,特別是書畫家的名氣越大,收益也越大。至于收藏古董字畫,也離不開財力的支撐。如此一來,米芾同樣為名利二字所惑,而最佳的解決之道是依靠有錢有勢的上層追捧。于是為了名利雙收,米芾混跡于權(quán)勢圈子,以至于不能自拔。在帝王、權(quán)貴面前,米芾顯現(xiàn)的癲狂舉止,多少也有裝傻的意味,幾同于時下的賣萌,以討對方歡心,來博取自己所需。
理想與現(xiàn)實從來相距甚遠(yuǎn),自古一代代學(xué)子受教于圣賢書中的道理,儼然以“修齊治平”為人生的目標(biāo)。然而在紛繁復(fù)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人為生計所困,又有多少人為富貴所惑,還有多少人為權(quán)勢所迫,最終大多數(shù)人都不免走向功利,所謂“讀書只為稻粱謀”。米芾與當(dāng)權(quán)者交往,有不得已之處,或許還夾雜有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亦難求全責(zé)備。
米芾在晚年寫有《減字木蘭花·平生真賞》一詞,其全文如下:“平生真賞。紙上龍蛇三五行。富貴功名。老境誰堪寵辱驚。寸心誰語。只有當(dāng)年袁與許。歸到寥陽。玉簡霞衣侍帝旁。”字里行間,五味雜陳,既有對自己才藝、榮華的炫耀,也有對人生寵辱的感嘆,又流露出幾許難言的無奈,實在是“寸心誰語”。不過,與近乎唐玄宗身邊弄臣的大詩人李白的結(jié)局相比,米芾已經(jīng)是萬幸了,若再與那些籍籍無名的民間書畫家的歸宿相較,米芾更應(yīng)該知足,因為他已留名千古。
?。ㄗ髡?span>陳峰 為西北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