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果我們放寬視野,將百年卜辭文學研究放在整個甲骨學和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大背景下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百年卜辭文學研究存在著兩個不相稱:一是卜辭文學研究成果與甲骨學中的語言文字學、歷史文化學研究成果不相稱,前者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都遠遠不及后者。對卜辭這份珍貴的文學遺產(chǎn),不是已經(jīng)研究得太多,而是研究得太少。二是卜辭在殷商文學中的實際重要地位與百年卜辭文學研究狀況不相稱。殷商處在中國文學發(fā)軔階段,而卜辭在殷商文學中居于特別重要的地位?,F(xiàn)存殷商文獻有甲骨文、金文、《尚書·商書》和《詩經(jīng)·商頌》,其中金文尚處于比較幼稚的階段,《商頌》的文獻真實性還有較大爭議,傳世《商書》僅有五篇,某些篇章的文獻真實性也存在疑問。殷商甲骨文不僅在文獻真實性上無可爭議,而且數(shù)量特別巨大。黃天樹先生指出,甲骨文獻字數(shù)達到一百五十萬之多。這樣一份真實無誤、數(shù)量巨大的殷商文獻,其重要性在殷商文學中無出其右。顯然,百年卜辭研究狀況未能反映出卜辭文學該有的重要地位,尚需學者們?yōu)榇俗鞒龈嗟呐Α?/p>
運用什么樣的文學理論來研究卜辭文學,是值得反思的又一個問題。有深度的學術研究當然離不開理論,但是切忌生搬硬套某種理論模式。例如,如果套用文學的形象、情感、想象理論來研究卜辭文學,難免有些水土不服。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卜辭是用于占卜的文獻,它與后世典型的文學作品還有一段距離,絕大多數(shù)卜辭談不上有多少藝術形象,即使卜辭間或有一點情感和想象因素的參與,也不能將其視為卜辭主要的文學成就;二是卜辭是中國文學起步階段的作品,不能拿后世充分發(fā)展了的文學標準去要求它。與其套用一個不太貼切的理論模式,還不如回歸“中國文學本位”(方銘《西學東漸與堅持中國文學本位立場——兼論如何編寫中國古代文學史》,《山西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具體到卜辭來說,就是要回歸卜辭文學本位,要把卜辭放在求神問卜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從敘辭、命辭、占辭、驗辭甚至從刻寫、行款角度分析卜辭文本,研究卜辭的遣詞用字和記事技巧。前文所提到的林甸甸論文,在回歸卜辭文學本位方面是一個成功的嘗試??上У氖?,這樣的論文太少了。
在研究卜辭文學時,能否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而不僅僅看形式的近似,也應該引起學者注意。百年卜辭文學研究中存在著一些似是而非的現(xiàn)象。例如,有些論者認為,卜辭中有原始歌謠。有一片問雨的卜辭常為論者所征引:“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甲骨文合集》12870)這片卜辭完整無損,卜者從東西南北四個方位貞問何方有雨,形式整齊,句子結構相同。有些論者將這片卜辭與漢樂府《江南》比附,以此作為卜辭中具有原始歌謠的證據(jù)。有些學者將此寫入《中國文學史》,把它當作文學常識加以傳播。其實,這片卜辭與漢樂府《江南》只是偶然的形式巧合,不能將它視為上古歌謠。這是因為,從東西南北四個方位貞問,是殷商時期占卜的一個基本規(guī)則。從殷商卜辭中可以找出不少四方貞問的例子:“貞□田□西?貞乎田從北?貞乎田從東?貞乎田從南?”(《甲骨文合集》10903)“東方曰析,風曰協(xié)。南方曰夾,風曰微。西方曰夷,風曰彝。北方曰宛,風曰伇。”(《甲骨文合集》14294)“東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甲骨文合集》36975)“甲子卜,王從東戈乎侯,殺。乙丑卜,王從南戈乎侯,殺。甲寅卜,王從西戈乎侯,殺。丁卯卜,王從北戈乎侯,殺。”(《甲骨文合集》33208)這些卜辭都是從東南西北貞問,它們完全是出于占卜的需要,用的都是占卜的語句,而不是原始歌謠。此類卜辭句式排列整齊,這是因為四方貞問的內(nèi)容完全相同,它與句式整齊的詩歌相似純屬偶然。此類卜辭每句最后一字相同,這也是因為卜問內(nèi)容相同,不能將其視為歌謠押韻。與此類問題相似的還有卜辭的修辭。卜辭有時多個句子結構相同,于是有些論者便認為這是運用了排比的修辭手法。例如:“丙寅卜,貞,王今夕亡禍。戊戌卜,貞,王今夕亡禍。庚子卜,貞,王今夕亡禍。壬寅卜,貞,王今夕亡禍。”(《甲骨文合集》38861)此類卜辭所記載的占卜內(nèi)容,連續(xù)幾天完全相同,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商王連續(xù)數(shù)天都擔心自己會有災禍,或連續(xù)關注同一個問題,因此才命令貞人接連幾天貞問相同的內(nèi)容,它與排比沒有什么關系。卜辭中還有一種“對貞”方式,即從正反兩個方面去貞問同一件事,例如:“庚戌卜,亙貞,王其疾骨?庚戌卜,亙貞,王弗疾骨?”(《甲骨文合集》709)在庚戌這一天,一位名叫亙的卜人兩次貞問,商王會不會發(fā)生骨疼毛???前一次是從正面貞問,后一次是從反面貞問。有人認為這是運用了反復的修辭手法,其實“對貞”是殷商占卜的一種方式,而不是貞人為增添語言表達效果有意為之。只要我們回歸到卜辭刻寫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就不會出現(xiàn)這些似是而非的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