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文化訊（馮婧報道）2006年，西川和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一起登黃山，薩拉蒙說，上了黃山以后，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為什么不需要教堂了，因為黃山就是你們的教堂。西川當即吃了一驚，中國人自己看黃山，不會想到它跟教堂會有什么關(guān)系，細想?yún)s大有道理。對于中國人來說，黃山實際上也是一種精神的存在，與西方的教堂也有某種相似之處。
在西川看來，中國的山水是被文人書寫和描繪的山水，而西方文明所呈現(xiàn)的則是史前的蠻荒風景，二者大相徑庭，相去甚遠，但文藝復興以來也有所交融。中國的文人山水脫胎于科舉制度和精英階層，在北宋以前主要表現(xiàn)中原文明，元四家后則是江南文明為主，自清代以來，繪畫還需要面對邊疆的風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的山水自古以來就是道德化的。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山水還面臨著歷史化的問題，我們對山水的觀看和展示方式都發(fā)生了變化，帶有不自覺的西方博物館意識，隨著交通和生活方式的變化，我們的審美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對表現(xiàn)形式和對象的揀擇，本身就已經(jīng)包含了文人的整套世界觀、道德觀、價值觀。
在夢筆生花的閉幕沙龍上，夢邊談藝邀來西川和韋羲，從詩和畫的兩種目光，對談“風景與山水” ，鳳凰文化全程直播，下文是鳳凰文化根據(jù)現(xiàn)場實錄整理的西川發(fā)言，囿于篇幅有所刪減，順序有所調(diào)整，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東方的“文人山水”和西方的“蠻荒自然”
對于中國的“山水”，被書寫或者被畫過很重要，因為沒有被寫過被畫過的山水是蠻荒山水，而中國人講的山水是人的山水。黃山一直到明清時期，才真正進入了所謂時代的文化視野，之前的書寫都不為人所知，最早的恐怕就是李白的《山中問答》，“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而西方的風景畫作為一種畫風，則是在16世紀出現(xiàn)，到17世紀左右才開始興盛。
東西方對于“自然”的認識是完全不同的。西方普遍認為，人和世界都是上帝的造物，愛默生有一篇名為《自然》的文章，里面講到站在神圣的自然面前，感到頭腦上升到無限空間里邊。對于有宗教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是廣博而神圣的。但中國卻完全沒有造物主的概念，如果要硬扣的話，恐怕也只能在韓愈的《南山詩》中窺見一絲對造物主的揣測。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對東方文化非常熱衷，翻譯過《神州集》、《孔夫子頌歌》還有《中庸》和《大學》等東方經(jīng)典，卻招致了同時代的詩人加里·斯奈德的批評，在加里·斯奈德看來，龐德翻譯中國文化很好，但翻譯的全是儒家經(jīng)典，是明清時期的中國，而當時的垮掉派更喜歡的是佛和道，是史前的蠻荒自然。雖然都是熱愛自然，但蠻荒自然與中國人文推崇的“山水”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簡單說就是一個在史前，一個在史后。
而歐洲與美國人對于自然的認識又是不同的。18世紀末出現(xiàn)并于19世紀發(fā)展到鼎盛的浪漫主義，有一條根本的信條就是重新回到自然，回到舊文化當中去，這個舊文化可以是宗法社會，也可以是中世紀。中國人一讀到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大多數(shù)腦子里首先蹦出來的是雪萊、拜倫，但是他們在英國文學史中不是正宗的浪漫主義，而是“撒旦派”作家，在中國之所以名聲這么大，是受俄國人高爾基的影響，認為他們是“積極浪漫主義作家”，因為受到了馬克思的稱贊。但是在英國文學史上，正宗的浪漫主義作家應該是華茲華斯和他們的湖畔派，他們住在一個湖區(qū)，然后書寫自然，但是他們心中的自然是一個宗法社會的自然，帶著哥特文化的想象，他們想離開城市，逃離資本主義和工業(yè)社會。今天在歐美世界里，浪漫主義又在復蘇，實際上是面對當下的社會，大家都有著一種對于浪漫主義的需要。
“文人”與“文人書畫”的形成過程
研究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又涉及到中國人對于中國的想象。具體到文人藝術(shù)，“文人”背后有一套體系，包括知識結(jié)構(gòu)，如果一個人沒讀過《史記》，沒讀過《漢書》、《后漢書》這些結(jié)構(gòu)性的組成，就讀了幾本翻譯的外國小說，就敢說自己是個文人的話，恐怕也有些危險。中國古代文人還有一套道德觀念，這套道德觀念是和他對于家國的認識結(jié)合在一起的。如果你這個時候都具備，那么你可能是一個具有文人素質(zhì)的人物。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根植于農(nóng)業(yè)社會，我們現(xiàn)在接到手上的都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精華。很多人說五四運動隔斷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其實只是對于傳統(tǒng)的精英文化做了一些批判，傳統(tǒng)文化里的民間文化一直都在，因為整個革命也就是中國的共產(chǎn)黨革命，實際上都與中國的民間文化密切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唱的《東方紅》就是民歌。傳統(tǒng)文化的支流文化實際上一直沒斷，但是精英文化的確遇到很大的隔斷，到現(xiàn)在有一些人努力想接上這個傳統(tǒng)。
中國精英文化與起始于隋的科舉制度密不可分，在這之前中國是貴族統(tǒng)治，就是九品中正制，我們知道的王羲之、王獻之，王謝堂前燕里的王家和謝家都是士族豪強。剛才我們在那聊還說寫不寫二王，我說有點困難，二王是大貴，咱們一介平民，非要寫那貴族的字，恐怕也寫不出那個感覺來。皇家要終止貴族的政治影響力，但是這個過程是比較漫長的，一直到宋代才真正開始有了一個官僚社會，所有做官的人都是通過科舉考試來的，宋代的印刷術(shù)也很發(fā)達，所以宋朝人可以非常博學，這就慢慢形成了中國的精英文化，形成了文人階層，形成了這樣的趣味和傳統(tǒng)。
范寬《溪山行旅圖》
在這個過程中，文人也開始畫畫。雖然我們都知道蘇軾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但那個時代的傳播跟現(xiàn)代傳播速度是完全沒法比的，在北宋占主流地位的審美方式，一定還是李成、范寬、燕文貴、許道寧。后來文人畫變成游戲性質(zhì)，成為主導的審美形式，有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就是在1350年到1355年之間的元四家，他們主要的作品全是在元朝后期。因為那時候開始有農(nóng)民起義，已經(jīng)沒有國家訂貨了，國家已經(jīng)不請畫家去畫宮外山水，不請畫家去裝飾廟堂了，這個時候文人就自己回家畫點小畫，開始游戲筆墨。當然元朝早期還有一個叫趙孟頫，他姓趙，原來是趙宋家的，也是貴族的后代，還殘存著過去帶過來一些氣質(zhì)。我們現(xiàn)在想象的文人畫，主要是元晚到清的東西，相對來講比較少。比如剛才韋羲提到的《明皇幸蜀圖》，相傳是唐代李昭道畫的，但誰也知道是不是真的。
從蘇軾那時候起，畫就分成士人畫和匠人畫，畫的比較像的就叫匠人畫，士人畫就是一流的畫家。尤其是文人畫以來，它是業(yè)余的。你觀察北宋的人物和南宋畫的人物就不一樣，北宋的人物都是那些打柴的人，推著牛車的人，旅行的人。但是到了南宋，里面的人物都是士大夫自己，一棵松樹下，一個穿長袍的人聽著風聲，那已經(jīng)不是老百姓，已經(jīng)不是受苦人了，都是他們自己。尤其是到后來文人畫，出現(xiàn)的人也都是士大夫自己，不再是客觀世界，而是一個主觀世界。因為中國畫越來越主觀，一直講意在筆先，一直強調(diào)意，就是山水畫的主觀性。所以它并不是像西方繪畫要表現(xiàn)一個客觀世界，表現(xiàn)一個客觀對象。宮廷繪畫和匠人畫里邊，它是要表現(xiàn)一些客觀世界的，所以它們可能準確，因為宋徽宗對準確性要求的是很嚴格的。
繪畫中的中原文化、江南文化
如果我們想到中國地域，就想到兩個最主要的因素，一個是中原文化，一個是江南文化。過去我們知道周的文化是中原文化。然后幾次南渡，從西晉變成東晉，北宋變成南宋，中國的知識分子大量的往南走，又形成一個江南文化。那么到今天當然更豐富，比如廣東人說我們是另一個南方。
在中國古代繪畫的譜系里，文人畫出現(xiàn)之前，北宋的首都在開封，那時叫汴京，那個就是北方的山水。我們知道五代的荊浩畫的是太行山水，北宋的李成畫的是山東營丘的山水，范寬畫的是陜西的關(guān)中山水，我們說北宋山水畫，其實他們主要畫的是北方的山水。南宗畫要追溯到董源，但《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是不是董源畫的還存疑，張大千臨死之前曾經(jīng)給謝稚柳寫過一封信，他懷疑這些畫是元四家里的吳鎮(zhèn)畫的。元四家都是南方人，他們畫的都是江南的風景。我前陣子去杭州，那里山清水秀，正好適合于黃公望那種筆墨和審美，按照結(jié)構(gòu)主義的說法，有那樣的山水就黃公望這樣的人。
《富春山居圖》局部
但是明清以來，江南文化這個概念就在不斷地上升，然后北方就變成特別土。江南文化的上升也是很多歷史原因造成的，中國歷史上都是少數(shù)民族從北往南打，把漢族人壓的再往南退。所以南方的文化就開始越來越興盛，而且江南文化里其實有一種腐朽，娛樂啊，小山小水啊，皴擦點染，然后文人雅集喝個小酒，聽歌妓唱小曲兒。這種腐朽性也會反映在他的繪畫里，叫頹廢。所謂神品、逸品、妙品、能品、下品，其中逸品被推崇跟他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系，遠離政治生活，也跟他在整個國家的歷史話語權(quán)的不斷喪失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此外，也與背后的歷史進程有關(guān)系，也就是說明朝有了資本主義的萌芽，鄉(xiāng)紳們紛紛離開土地，進入城市，史景遷稱之為“不在地地主”，對于明后期的中國文化形成客觀上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我們所說的“游山玩水”，游的全是明清鄉(xiāng)紳熱愛的那種山水。所以“山水”里邊包含了歷史因素，充滿了時間感。然后我們就覺得這個山水已經(jīng)是我們的一部分了，到一個什么程度呢，如果這個亭子被一個人寫過，后來失了火燒沒了，人們一定還要把它修起來，四大名樓里的滕王閣和黃鶴樓都是新修的，因為它已經(jīng)在詩歌里獲得了認證，世間怎么可能沒有。還有一個經(jīng)歷，我去南京的時候想看長江，就到了閱江樓，明代初年朱元璋的宰相就已經(jīng)寫了《閱江樓記》，但是陰差陽錯地沒有修，后來南京市政府為了開發(fā)旅游，說既然寫了閱江樓，咱就把它修起來，所以共產(chǎn)黨的政府為明朝人修了個閱江樓，然后我就登上了這個閱江樓看長江，我覺著這簡直就是博爾赫斯，如果博爾赫斯生活在中國，他一定要競選南京市副市長。這說明中國人對于山水的理解，經(jīng)常是跟文本有關(guān)系，它的性質(zhì)是人文山水，文本關(guān)涉到他對一片山水的想象，一片山水的規(guī)劃，對于一篇山水的理解。
西川與蠻荒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