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故鄉(xiāng)無路可走,但眼前的事實差點兒就是這樣。通往老房子的3條路,有兩條已完全被草木封鎖,僅剩的暫且可繞行的路,竟也荒草叢生。
實際上,5年前情況就已經(jīng)這樣了。只是今年,有個女人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棍兒站在山坡上,當她遠遠地有氣無力地喊我的小名時,我才認出她是當年村里公認最壯實的女人。看到比我母親略年長的她,剛剛年屆六十已衰老至此,我忍不住一陣心酸,隨即無可奈何地意識到,我的故鄉(xiāng)徹底被時間打敗了。
時間先是打敗了老房子。
在倚山而居的自然村落里,我們家位于最靠近山腳的一條居住線上。1984年夏秋之際,開始有人家搬進城,這條線上前前后后住過的12戶人家,如今空無一人。除了有兩三處房子勉強可以住人,剩下的老房子,或搖搖欲墜,或已坍塌,或早已變?yōu)椴说?、麥田和桔園。在植物恣意生長的土地上,外人絲毫不會看出這里曾經(jīng)有人居住的痕跡。
時間隨后打敗了老房子的主人。
在回鄉(xiāng)上墳的車上,父親一路講的是村里村外同齡人的死訊,大都因癌癥而不治。我對這些人的記憶,停留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前。而能被記住的,大多是方圓幾十里呼風喚雨或性格突出的“人物”。他們有些人進了城,有的人依舊留在農(nóng)村,但他們結局大致相似——當年的狂放、不羈乃至霸氣,先后都被時間抹去,歸攏于山坡上一座座小小的墳頭里。
時間也打敗了老房子主人們的恩怨。
這些曾經(jīng)在鄉(xiāng)間田頭為了一棵樹、一厘地而寸步不讓的男人女人們,先后成了“城里人”。置身于陌生而廣闊的城市空間里,他們覺得天地頓然開闊。再回望與自己幾無利益瓜葛而草木依舊的鄉(xiāng)村時,他們像城里人一樣,看到的不再是殘酷的叢林法則,而是溫情的叢林記憶。那些當年抄起鐵鍬在房前或壟間打得頭破血流的人們,在城市街頭偶遇或回鄉(xiāng)祭祖重逢后,已然能微笑致意;他們的后代則繼續(xù)在城市里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嘲笑父輩們的目光短淺和不識時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