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的熏陶

　　重提審美在當代兒童文學中的重要性，是堅信人的成長必須來自一定的勞動。人通過改造自然，實現(xiàn)主體力量的對象化，并在這種勞動中反向改造自身。我們舉鐵流汗，才能健身塑形；通過心靈勞作，獲取到的審美愉悅，才能獲得心靈成長。

　　追求審美相比于追求“爽”或“快感”，首先的區(qū)別在于有難度。有難度，故而有益。以曹文軒幾部小說的開篇為例?！豆费烙辍烽_篇是懸念，“杜元潮是五歲那年來到——準確地說，是漂到油麻地的。”《根鳥》展示了根鳥與鷹的雙主角對戲。物、我呼應(yīng)與互動，以文學方式詮釋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概念?！渡窖虿怀蕴焯貌荨烽_頭是明子半夜迷迷糊糊醒來找?guī)峁┝?ldquo;半睡半醒”精神狀態(tài)的描寫范例。單從這幾個開頭，就知道這類用心的兒童文學不同于單純講“故事”的爽文，避免平直淺白，具有審美的難度。

　　追求審美就意味著追求“微妙”的美學。“微妙”意味著意義的多樣性，它促使心靈進行更多的思考。圣·埃克絮貝里《小王子》全書彌漫著一股罕見的憂郁氣息。玫瑰花每天以她敏感多疑的虛榮心折磨著小王子，一直到小王子逃之夭夭。然而驕傲的玫瑰花強顏歡笑，甚至天真地亮出她僅有的四根刺，表示自己有爪子，并不懼怕大動物。此時小讀者難免感到情緒蕪雜，心弦為之瑟瑟顫動。

　　小王子經(jīng)歷漫長旅途到了地球，領(lǐng)悟到玫瑰花對自己的情意，決心返回自己的星球。他讓毒蛇“幫助”將他咬死，以便讓靈魂返回星球：“小王子稍微猶豫了一下，隨即站了起來，往前跨出一步，只見他的腳踝邊上閃過一道黃光，片刻間他一動不動，他沒有叫喊，他像一棵樹那樣，緩緩倒下……”本應(yīng)歡歌載舞的大團圓，卻刻意籠罩了悲壯的氣氛，作家為什么這么寫？這個結(jié)尾的微妙之處，就在于用憂傷的氣氛攪擾讀者去進行無盡的思索：是否世上真的存在所謂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審美還具有道德的指向性。曹文軒《草房子》中有一個人物叫禿鶴，從小頭上就不長頭發(fā)。“禿頭”作為生理缺陷，往往被許多文學影視作品所丑化，禿子也被當作異類承受著別人的目光。但《草房子》卻刻意將“禿頭”審美化。“那些禿頂在楓樹下，微微泛著紅光，遇到楓葉密集，偶爾有些空隙，那邊有人走過時，就會一閃一閃地，像沙里的瓷片。”“雨沙沙沙打在竹葉上，然后從縫隙中滴落到他的禿頭上。”“桑桑覺得禿鶴的頭很光滑，跟他在河邊摸一塊被水沖洗了無數(shù)年的鵝卵石時的感覺差不多。”

　　“審美化”背后是對他者、弱者的關(guān)懷。春節(jié)期間油麻地小學接到匯演任務(wù)，劇本找好了，卻沒有人能夠扮演反派偽軍連長。因為這個偽軍連長是個禿子，而且必須、只能是個禿子——他的許多臺詞、動作、情節(jié)都與“禿頭”緊密相關(guān)。眼看演出要落空，最后居然是禿鶴毛遂自薦。蔣一輪老師拿著信的手當時顫抖了，桑喬校長也深深被觸動。禿鶴最忌諱別人談?wù)撍亩d頭，然而，他就是為了集體貢獻出了最讓自己尷尬的禿頭。晚上，禿鶴把自己打扮成那個偽軍連長，到院子里，借著月光，反反復復地練著。他將大蓋帽提在手里，露著光頭，驢拉磨似的旋轉(zhuǎn)著。隆冬季節(jié)，身著夏裝，一直練到額頭見汗。演出當日，禿鶴演得一絲不茍。他腳蹬大皮靴，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從桌上操起一把茶壺，喝得水直往脖子里亂流，然后腦袋一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禿鶴的自我犧牲換來了演出大獲成功。

　　結(jié)束后，禿鶴孤身一人來到水邊，嗚咽起來。“紙月哭了，許多孩子也都哭了。純凈的月光照著大河，照著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也照著世界上一個最英俊的少年……”這里禿鶴的哭，是卡塔西斯式的凈化，是心中郁結(jié)的宣泄，也依然帶有不甘與委屈。推而廣之，月光、嗚咽、干凈的少年，這樣的情節(jié)與場景，將會對孩子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引導我們帶有同理心地對待他者與弱者。從而，通過審美完成對我們道德感的喚起。

　　在這個意義上，兒童文學的審美熏陶，不僅帶有智力屬性，還帶有道德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