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在我們?nèi)A夏民族“生生”文化傳統(tǒng)里,無論做人,還是為文,莫不崇尚“真”與“誠”。如果說,《易傳》僅僅描述了天地“生生”之德,那么《中庸》則將“生生”之德抽象為“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本意是言行一致、真實無欺,此性恰與天道運行的秩序性相契合:“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蘭亭序》之殊勝之處便在于一任真情實感噴薄而出,不回避、不含糊,不故弄玄虛或故作超凡脫俗, “字字從肝肺出”,以一片至誠示人。金圣嘆為其至誠之心所打動,遂慨嘆王羲之為“古今第一情種”。
除了“風骨”,王羲之給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其真性情了。當初,與王導(dǎo)同為托孤大臣的郗鑒,家有小女初長成,欲與王家聯(lián)姻,“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郗公云:‘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世說新語·雅量》)郗鑒閱人如川,慧眼獨具,舍棄了那群芝蘭玉樹般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佳公子們,毫不猶豫地選定了這位坦腹東床的“不裝”少年王羲之,事實證明,他的見識果然不凡。郗鑒的女兒郗璿雅擅書法,有“女中筆仙”之稱?;楹?,王羲之與之情愛甚篤,始終如一。晚年,王羲之不無自夸地說:“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八個兒女皆為一母所出,在那個紙醉金迷、妻妾成群的時代,王羲之不愧是江左士族圈中的一股清流。王羲之對聲色犬馬沒有興趣,除了書法之外,他愛鵝成癖。張岱《陶庵夢憶》說:“人無癖不可交,以其無深情也。”王羲之的確是個“一往而有深情之人”,在其流傳下來的尺牘里,可以看到不少他為妻子病痛懸心的文字記錄:“婦安和。婦故羸疾,憂之焦心。余亦諸患。”“賢婦大都轉(zhuǎn)差,然故有時嘔食不已,是老年衰疾久,亦非可倉卒。”“老婦頃疾篤救命,恒憂慮。”不僅是對家人,王羲之對朋友也總是以誠相待,語淺情深。據(jù)《世說新語·言語》載,南渡之后,名士們“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當時謝安、支道林、許詢、殷浩、謝尚、孫綽、殷仲堪、王濛、劉惔、司馬昱等,皆是清談高手。謝安高臥東山,屢召不就,唯以清談為務(wù),王羲之賞識其才干,勸勉謝安為國效力:“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瑕給。今四郊多壘,宜思自效,而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后來,謝安之弟謝萬任西中郎將,持節(jié)監(jiān)司、豫、冀、并四州諸軍事,兼任豫州刺史,并肩負北伐大任,王羲之對他驕傲浮華的做派素有了解,遂諄諄告誡他務(wù)必處事謹慎、生活儉樸、與士卒同甘共苦:“以君邁往不屑之韻,而俯同群辟誠難為意也。然所謂通識,正自當隨事行藏,乃為遠耳。愿君每與士卒之下者同甘苦,則盡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復(fù)何有?而古人以為美談,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對待平民百姓,亦充滿愛心溫情。山腳下偶見老嫗賣扇辛苦,便在每把扇子上書寫五字,令老嫗告訴眾人是王右軍所書,扇子很快被搶購一空。
宋代書法家米芾曾云:“永和九年暮春月,內(nèi)史山陰幽興發(fā)。群賢吟詠無足稱,敘引抽毫縱奇札。”《蘭亭序》的確是一篇“奇札”,奇就奇在,作者將自己的“生氣”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1600多年過去了,字字句句仍然是鮮活生動的。
(趙海菱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