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征。
一切景語皆情語。言及千里萬里之外的邊塞要隘,人們常常會想起這樣兩個詞:山美水美、山高路遠。
邊關意味著遙遠,但遙遠從來不等于蠻荒。闊野深谷間,即便是峭壁斷崖,也逶迤著野性的姹紫一片;即便萬重煙水,也揮灑著蒼茫的筆墨瀾翻。
浩渺行無極,揚帆但信風。恰恰就因為這山美水美、山高路遠的獨特賦形,才使得邊關擁有了超越一般審美品位和美學容量的景觀,用更為廣闊的視野講述著山河文化的流動性與堅固性。
野花紅紫多斕斑,唯有寒梅舊所識。地處西南邊陲阿佤山腹地的云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便是這樣一枝巖間寒梅、一篇山水文章。

南部戰(zhàn)區(qū)陸軍某連官兵走在邊防巡邏路上。

在點位觀察情況。

云霧繚繞的南陲深山。
遠古的回聲
你可能沒有到過西盟,但你一定聽過那首誕生在西盟的著名歌曲《阿佤人民唱新歌》。其旋律之所以如此優(yōu)美,是因為身為“歌唱的民族”,西盟佤族的歷史是那么厚重漫長。
按標準的解釋,西盟得名是因其所處之山脈蘊藏金礦。佤語:西即金;盟則是地方。
但我更喜歡詩人的詩意之解:在大西南的西端,阿佤山傳來同胞們對祖國的盟誓……
佤族之佤,在佤語里意為“住在大山里的人”。人們喜歡把西盟和阿佤山稱為秘境般的土地。借專家之語,這里是一個古老滄桑的符號。但是,它古老卻并不遙遠,滄桑而如此清晰——因為它和中華民族大家庭、祖國山河版圖,自古以來就密不可分、同根共源。
不是詩化形容也不是修飾辭令,“自古以來”可謂古矣——周、秦年代的文獻中就可辨尋其影蹤;《山海經》里亦有這個民族的描寫;明朝初建,朱元璋頒發(fā)敕令:“令天下州郡繪上山川險易圖。”而后繪制的山川輿圖中,就有阿佤山……
佤族先民在歷史上曾有過“望”人之稱。望者,眺望中原也。在阿佤山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中,公元225年前后,蜀漢丞相諸葛亮的南征,構成了一段非虛構的歷史文化和獨特的民族記憶。
當時,諸葛亮兵屯“南中”(佤族居住地就屬此域)。大約9個多月時間里,諸葛亮以對少數民族的“和撫”政策,以及通過推行內地先進生產技術發(fā)展邊疆經濟的種種做法,使之形象得以賦魅,佤族先民尊稱其為“諸葛阿公”。
“沒有文字,我們記得住祖先走過的路;沒有書本,我們說得出祖先說過的理。”這是佤族人愛說的話。許多歷史口傳心授保留下來,其中一段傳為千古美談的故事,就是佤族同胞當時與諸葛亮簽約盟誓——世代鎮(zhèn)守大漢邊疆。
雖然許多史實已經很難考據,但何妨借用高爾基的話作為解讀:“在神話故事里,我們可以聽到遠古的回聲。”
什么是遠古的回聲,那就是少數民族對中華民族身份的認同感,邊疆群眾對祖國山河的歸屬感。這種錚錚作響的回聲,化作千年歲月間召喚戰(zhàn)士征戰(zhàn)殺伐的木鼓聲聲,化作世世代代為捍衛(wèi)邊疆血灑山河的千金之諾。就如同佤族諺語:“一條盟誓比十座金山還重。”
一位哲人曾說:“任何一種對存在的理解,都必須以時間為其視野。”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對祖國的承諾與堅守,從來是貫穿阿佤山文明史的核心問題,這是一個不可磨滅的歷史存在。如果說此前的敘事缺少了一些文字史料,那么接下來的故事,就要從真實的歷史檔案講起。
去年,一份珍貴的佤族歷史檔案入選《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即《卡瓦十七王敬告祖國同胞書》(卡瓦為佤族舊稱)。這是一段載入中國近代史的史實——1934年,為了掠奪礦產資源,英國殖民者派出數千人的軍隊入侵阿佤山,赤裸裸地在銀礦資源富集的班洪地區(qū)強行采掘礦砂,同時軟硬兼施,揚言要訴諸武力、以戰(zhàn)迫降。
強敵壓境,當地的17位部落首領緊急聚會,共商抗英大計。他們泣血砍指盟誓:“誓斷頭顱,不失守土之責;誓灑熱血,不作英殖之奴。”這份令人血脈僨張的“告同胞書”一出,立即得到全國人民的聲援,當地其他少數民族也紛紛響應。一支“西南邊防民眾義勇軍”高舉反侵略的義旗,經過4個多月的戰(zhàn)斗,終于將侵略者趕了出去。戰(zhàn)斗中,有44位佤族兄弟血灑山河。
戰(zhàn)場上沒占到便宜,英國殖民者提出要勘界談判。佤族首領在會上展示了3件東西——明代冊封佤族頭人的金印、官服,還有刻于木片的朝廷開礦批準書。
“英使愕然,竟無對。”阿佤山歸屬,法度厘然,自古就屬中國的鐵證如山。佤族人民以不屈的抗爭捍衛(wèi)了祖國領土,同時有理有據地維護了民族尊嚴。為了嘉其義其勇,當地政府給幾位佤族首領授名“保衛(wèi)國、保衛(wèi)廠(礦廠)、保衛(wèi)民”。從此,佤族姓氏里有“保”氏。
燙滾滾的紅
直至新中國成立前,佤族群眾還處于刻木記事的落后狀態(tài)。但這個勤勞聰慧的民族卻擁有著像山野森林一樣靈動鮮活的語言。比如,夜是深漆漆的黑,樹是濃濃的綠;而血,則是燙滾滾的紅……
這種燙滾滾的紅,注疏著阿佤人生命的莊嚴,敘述著阿佤山充滿血色記憶的英雄史詩。
“橫風高弓弩,笙伴箭矢鳴。”言及阿佤人,大都少不了剽悍、善戰(zhàn)、勇武等印象。而翻開佤族史你會發(fā)現,這些印象的產生,大都源于阿佤人民保家園衛(wèi)疆域的歷史風云間。
1942年,日本侵略軍入侵阿佤山。我黨地下黨員以記者身份來到阿佤山,發(fā)動各族群眾、團結佤族頭人,組織起了充滿傳奇色彩的“阿佤山抗日游擊隊”。經過3年的浴血奮戰(zhàn),趕走了侵略者,捍衛(wèi)了祖國領土的完整。
1949年,國民黨殘匪向西盟逃竄。雞毛火炭(佤族傳遞消息的信號)緊急傳來后,佤族民兵立即出動設防堵截。經過3天的阻擊戰(zhàn),配合大軍圍殲了這股殘匪。
1952年,根據形勢的需要,人民解放軍作出了“軍事解決西盟問題”的決定。佤族和其他民族群眾一道,組織起千人的支前隊伍。不僅擔負起運輸、擔架、翻譯、向導等職責,還主動投入一些零星戰(zhàn)斗。他們憑著世代生活在阿佤山的優(yōu)勢,勝利地完成了支前任務。我軍發(fā)兵3日,五星紅旗就飄揚在西盟……
這種燙滾滾的紅,構成新一代阿佤人信仰的底色。
西盟旅游手冊上愛用色彩介紹阿佤山。比如,無垠原始森林的“綠”,豐富礦產資源的“金”……可阿佤人最為自豪的是“紅”——西盟已被確認為“革命老區(qū)縣”,紅色的歷史如同引領阿佤人走出千年黑暗的火炬,使阿佤山一躍千年,由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
在佤族最大最古老的村寨馬散,佤族人民第一次發(fā)出“永遠跟共產黨走”的呼喊,西盟的第一個共青團員、第一個共產黨員、第一個黨組織都誕生于此。今天,這個村子以“全國民族團結示范村”“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的新風采,在紅色阿佤山書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新篇章。
1945年,我黨兩位地下黨員來到西盟“保國民小學”任教,以此開辟黨的地下交通站。同時,他們把講臺當陣地,宣傳共產黨主張,講解黨的民族團結政策。雖然只有兩年多時間,但學校成為了阿佤山的“紅色搖籃”,為后來解放和建設西盟,培養(yǎng)出阿佤山第一代民族干部。
這種燙滾滾的紅,賡續(xù)著與中華各民族相連的血脈,奔涌著與五星紅旗交相輝映的鮮紅。
1950年,西盟佤族代表作為西南少數民族代表團的成員,到北京參加了國慶大典。他們一路上參觀祖國風貌,應邀出席國慶觀禮,并在周總理主持的國慶盛宴上,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
沐浴著黨的民族政策和祖國大家庭的溫暖,他們回到西盟后,于1951年5月1日,動員阿佤山幾百個部落的首領代表3000人聚集西盟,宣傳此行的見聞,并按照佤族最莊嚴的禮儀,舉行了剽牛盟誓。代表們壘石為信,用3000塊石頭堆砌起“民族團結盟誓塔”,并勒碑刻銘:“一心一德,團結到底。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和平幸福的大家庭而奮斗!”
雖然每一片山石都不著顏色,但在西盟佤族人民心中,“盟誓塔”是紅色的。在70余年的歲月里,塔如火把,照亮著阿佤山民族團結的道路。
西盟的早晨
阿佤山的千年古崖畫、神谷祭祖圣地、“中國最后一個原始村落”等,都是阿佤山極具特色的“非遺”景區(qū)。問及駐當地部隊的幾名官兵,他們對這些旅游路線并不十分熟悉。不過,對另外一條路線——西盟縣所屬的89.33公里國境線,6個邊境鄉(xiāng)鎮(zhèn),14個邊境村,121個抵邊村民小組,他們如數家珍,其熟悉度用佤族俗語來說,就是“腳底板都認得路”。
“鳳凰進山百鳥迎,阿佤喜歡解放軍。”用鐵血之戰(zhàn)解放了西盟邊疆的人民解放軍,依然在用忠誠與勇敢,鑄就固邊強邊的新詩篇。
一些文藝作品曾真實地再現了當年的歷史。譬如,1952年,幾十個馬幫隨部隊來到西盟,阿佤山第一次有了商店,但售貨員都是荷槍的戰(zhàn)士。不用說,這是《山間鈴響馬幫來》……
由此可見,自從踏上阿佤山的第一天起,我軍官兵就把提高和改善佤族群眾的生產生活水平,作為自己的肩頭之責。今天,戰(zhàn)火中的愿望已經變?yōu)楹推綒q月里的現實,實現脫貧致富奔小康的佤族同胞盡享著幸福的時光,“一帶一路”的愿景也帶來新的發(fā)展景觀,昔日的邊遠之地已是祖國面向西南沿邊對外開放的橋頭堡。
拔劍說崢嶸,橫槍憶俠骨??杉幢闶呛推降哪甏呌⑿坌l(wèi)國豪杰的風采,永遠如阿佤山一般峭拔聳立、驚艷時光,構成一種永恒的價值載體。
——在邊境作戰(zhàn)中被中央軍委授予“戰(zhàn)斗英雄”稱號的佤族士兵李光輝,至今依然名震阿佤山;
——最早進軍西盟的邊防某部,調防到前線后,屢見戰(zhàn)績,獲“戍邊英雄連”之譽,有“八十年代上甘嶺”之稱。西盟人民為他們寫下了這樣的對聯(lián):一山一嶺唱戰(zhàn)歌,一兵一卒稱好漢;
——阿佤民兵繼承了先祖的血性,戍邊衛(wèi)國戰(zhàn)功赫赫。西盟小新寨民兵排被云南省政府記一等功,被譽為“紅旗民兵排”。有歌為證:“阿佤山上小新寨,一桿紅旗升起來。”
——就連邊防部隊的軍嫂,也令人刮目相看。20世紀60年代,阿佤山通往外界的路上,有4位軍嫂承擔起一家旅店兼飯店的工作。她們自己養(yǎng)豬種菜、開荒種糧,克服困難為旅客提供優(yōu)質服務。她們當中的代表,受周總理邀請參加了國慶慶典。
盡管她們不是佤族,但“阿佤山四大嫂”已是今天阿佤山的一張名片……
人們愛說“詩與遠方”,來到遠方的阿佤山,心頭往往難抑詩歌的涌出。1954年,軍旅詩人公劉跟隨大軍進軍阿佤山,且行且歌,揮筆寫下一首《西盟的早晨》。近70年過去了,遠方不再遙遠,但詩中那些“帶槍的人”依舊英武巍然,他們所保衛(wèi)的“西盟的早晨”,變得更加美好,更加粲然——
在哨兵的槍刺上,
凝結著昨夜的白霜。
軍號以激昂的高音,
指揮著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
早安,邊疆!
早安,西盟!
帶槍的人都站立在崗位上,
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個早晨。
(鄭蜀炎 圖片由連隊官兵提供)
(來源:解放軍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