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
在國民黨當局看來,“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事”。
據(jù)李資生《臺灣大間諜案破獲始末》一文記敘:“當他初來的時候,他一度想用參謀次長的威嚴來嚇人??墒?,當主管人員把一切情況暗示給他以后,他馬上改變態(tài)度,從此,他就很誠懇、很明白地說明自己的經(jīng)過。但他一貫的老脾氣,就是吞吞吐吐,不肯直截了當?shù)刂v,除非把一切證據(jù)都提出來,他很難得承認,尤其是牽涉到第三者的時候,他總帶著‘好心’來替別人洗刷。所以,我們說吳石‘誠意’‘坦白’,是在偵訊人員有計劃的盤問中,使他不能不誠實,不能不坦白。嚴格地說,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事。”
遲于吳石10天入獄、和他共處一室一個多月的獄友劉建修在2009年8月的口述,讓我們讀到了吳石在獄中最后的細節(jié)。 劉建修說,1950年3月10日,他因“郵電案”被逮捕,關進保密局的看守所“南所”。
牢房的面積很小,里面已經(jīng)關了兩個犯人,年紀大的那人就是吳石,只是當時劉建修還不知其名。吳石有些胖,身材不高,臉形是圓的,頭發(fā)很短,像個光頭。
被關在“南所”的犯人,一天吃兩頓飯。吃飯時,他們?nèi)藝?,飯菜放在中央。從第一天起,劉建修就發(fā)現(xiàn),吳石可能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因為每次都會送來一個小盆子,裝著別的食物,是專門給他吃的。盆子里有肉有魚,比一般犯人的伙食要好很多。
吳石整天都很安靜,幾乎是從來不講話。在他臉上,劉建修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也沒有明顯憂愁的樣子,可以說是相當鎮(zhèn)定。吳石能夠這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我對自己的命運就感到害怕,也擔心家人和同志的情況。” 在白天,吳石通常一半時間在看書,其余時候就躺著,看書時就坐到光線照得到的地方。他一直在讀同樣的書,劉建修看到,有《中國文學史》《中國史綱》《世界史綱》。
房里另外一個人大約40歲,個子高大,聽口音是山東人。劉建修進來兩三天以后,聽到那山東人說,他是上校,在國防部某單位工作,因為金錢方面出了問題,所以從半年前起就被關在這里,不過他的問題已查清楚,沒有事了,大概一星期后就可以回去。那人還說,如果吳石和劉建修有事要向家人交代,他可以幫忙傳話。
劉建修始終沒問山東人姓什么。當時他心里恐懼,也害怕有“竊聽器”,所以任何話都不敢講,只是用耳朵聽。有時看守會把山東人叫出去,這種情形發(fā)生好幾次。
大約過了幾天,山東人和吳石互相在“咬耳朵”。劉建修覺得,是怕他聽到。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這樣講話。
兩三天后,看守喊山東人的名字。他收拾幾件衣服,弄成一個小包袱,就走了。
又經(jīng)過兩天左右,吳石在晚上被叫出去。整晚只有劉建修一人在房間睡覺,直到天亮,吳石都沒回來。他的書堆在地板上,劉建修看到,那本《中國文學史》封面有毛筆寫的“吳石”兩字,字很端正,劉建修這時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第二天下午,門才被打開,兩個特務很粗暴地把吳石丟進來,那門又立刻關上。劉建修去查看他的情況。吳石被凌虐得很厲害,躺在地板上不動,也不講話。他沒有穿長褲,身上到處是傷,皮膚是紅的、紫的,腿也腫得很大。 吳石一直躺著,過了一兩小時,才慢慢坐起來,靠著墻壁,仍然沒有開口。之后,飯送來了。吳石指著他的那盆菜,很虛弱地對劉建修說:“吃吧,吃吧。”可是他自己并沒有吃東西。劉建修問吳石的情形,吳石說:“我被用刑了。”劉建修問:“什么事啊?”吳石說:“沒什么事。”
在那以后,看守每天會叫吳石出去擦藥。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躺著不動,也不看書。
三五天后,吳石好一點了,有時坐起來看書,讀的還是那本《中國文學史》。劉建修覺得吳石看著不像“壞人”,很同情他。劉建修自己是個社會主義者,臺灣曾發(fā)生“2•28”事件,所以很痛恨蔣家政權。他猜想,吳石應該也是反對國民黨的,但他不敢多問。
吳石也問他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等等,他說了,吳石點點頭,又問:“你是不是蔡孝乾的案子?”他說不知道。他后來覺得,吳石判斷得不錯,但他當時真的不知道蔡孝乾是誰。
過了一兩個星期,有一晚上,吳石又被叫出去,也是第二天下午才抬進來。這次吳石更加痛苦。他睡了一天一夜,沒有動,眼睛閉著,一直發(fā)出呻吟的聲音。劉建修不敢打擾他,而且很害怕,覺得這也是他將來的遭遇。每次飯菜送進來,他都會勸吳石:“還是要吃一點,不吃不行。”吳石勉強爬起來,吃一點點,喝一些湯。劉建修看到這個樣子,心里很難過。又過一陣子,吳石的身體有些恢復。 一天,看守把門打開,喊劉建修的名字,說:“出來!”這次輪到他了。特務分成3組,每組兩個人,輪流審問,2至4小時換班一次。用刑是非??膳碌摹?ldquo;那些特務沒有人性,不是人,簡直是禽獸、魔鬼。”他被抬回牢房時,也是不能動,只能躺著,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吳石自己也很虛弱,但會對他說些鼓勵的話,并且叫他吃自己那一盆食物。劉建修沒有吃,實在是吃不下。但他還是很感謝吳石,因為從吳石的眼神、口氣,他覺得吳石是關心他的。
吳石在保密局監(jiān)獄度過了3個月零11天的痛苦歲月。因為遭受酷刑,一只眼睛失去光明。
他心里知道,幾乎沒有指望走出這深牢大獄。他斷斷續(xù)續(xù)草就了遺書,遺書寫在《元趙文敏九歌書畫冊》的背面,為行草所書。多少年后,他的親人好友讀到了這2000多字的遺書。
吳石寫道,自己就讀保定軍校與留學日本,均得以第一人卒業(yè)。任事以還,忠慎勤清,絕不絲毫茍且,一息偷安。朋友多以“十二能之人”看他,因為嫻熟中外古今兵學,通文學,能詩、能詞、能書、能畫,會英語、日語,能騎、能射、能駕、能泳。“不圖今日竟陷此悲境,不能自保其身,亦可痛也。” 他回憶了自己29歲與夫人王碧奎結婚,壯年氣盛,家中事稍不當意,便辭色俱厲,但碧奎對他忍讓有加,親切相待。30年夫婦,極見和睦。此次累及碧奎,感覺真是有負于她。
“提及兒女,至為傷心。”他最鐘愛的小兒子才6歲,從未久離膝下,朝夕擁抱調(diào)笑,讓他忘憂。春天剛報名入私立幼稚園,還沒見到他入學就被捕。“不知父子尚有見面之日否?思之不禁淚涔涔下矣。”
他寫道,自己一生清廉,生活簡樸,唯一的資產(chǎn)就是書籍。希望諸友好能為他設立小規(guī)模圖書館,以作紀念,讓他愛書與好讀之美習傳諸后人;希望兒輩知自立,為善人,謹守清廉儉樸家風。
最后他寫道:“十余年來風塵仆仆,又因抗戰(zhàn)八載以迄于今,戎馬關山都無閑逸之境,致讀書養(yǎng)性功夫,大大欠缺,而有今日失足。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