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樹
■柳金虎
看見啦,終于看見啦!新兵的雙眼驀地發(fā)熱起來。
目力所及處,他看到了那棵樹——那棵長在高山之巔的樹。這個時節(jié),山下已經(jīng)芳菲遍地、綠樹成蔭,山巔上卻依舊光禿禿的,除了遠處更高的幾個覆蓋白雪的山頭和幾朵蓬松低垂的游云,再也沒有別的景致了。唯有那棵挺拔于高山之巔的小樹,成了新兵眼中奪目的風景。
一個尋常的仲春時節(jié),新兵離開設在海濱城市的教導隊,來到這個駐守在西部邊陲高山之巔的雷達站。在別人眼里,申請去邊疆部隊或許是個充滿英雄氣概的行為,但對他來說卻是一次回家之旅。
是的,回家。當新兵終于站在山巔那棵樹下,他心里確鑿涌上了這樣的情愫,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充滿了他的胸腔。
樹是一棵普普通通的白楊樹,十五六厘米粗細,枝丫高挑,樹冠上攏,像立在山巔的一支碩大的毛筆。新兵知道,這是狂風抽打的緣故。來雷達站報到的路上,他發(fā)現(xiàn)西北地區(qū)大多的白楊樹都呈現(xiàn)出一副如此頑強的狀態(tài)。
盡管早就有了心理預期,但當新兵站在這涼風蕭瑟的山巔上,親手撫摸著這棵剛剛綻放出嫩芽的白楊樹時,雙眼還是忍不住蒙上了淚花,那些久遠的故事在眼前漸次清晰起來——
狂風,暴雪;寒冷,寂寞。這些屬于西北高山的名詞,一股腦地傾瀉在一個新兵身上。那個新兵是他的父親,一個與此時的他一樣年輕的新兵。不同的是,時間的腳步已經(jīng)邁過了整整32年。
父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入伍的雷達兵,他在這座被當?shù)厝朔Q作“妖魔山”的山巔生活了13年。從美麗富庶的膠東半島到光禿荒冷的西部高山,父親很快完成了由地方青年到合格軍人的轉變。日復一日,他頂著狂風爬上雷達陣地,披著暴雪在哨位上站崗,寒冷沒有讓他退縮,寂寞沒有銷蝕他的追求。但惟有荒涼,成為揮之不去的魔鬼日日啃噬著他。
山頂實在太荒涼了。滿目亂石,寸草不生,栽樹的念頭就是這時候在父親心里扎下了根。
然而,在遍布石頭的山巔上栽樹談何容易。父親和幾位戰(zhàn)友開始了愚公移山般的艱苦勞動。整整兩年,他們以斧鑿為工具在山石上鑿出了三個樹坑,又憑著螞蟻搬運一樣的毅力,將土從山腳下一點一點運上山巔……在又一個春風鼓蕩的季節(jié),三棵小樹終于落戶在荒涼的高山之巔。
令人傷心的是,三棵小樹頑強掙扎也未能成活,缺水是最關鍵因素。在水資源稀缺的高山上,人喝水都成問題,哪里還有多余的水供給小樹苗呢?
樹沒活,繼續(xù)栽!沒有水,就一口一口?。〉诙?,第三年……在父親留隊轉成志愿兵的翌年春天,一棵小白楊樹苗終于冒出了嫩芽!
直到今天,新兵仿佛能夠清晰地看到父親當年所經(jīng)歷的激動人心的一幕:在春風鼓蕩的高山之巔,一棵小白楊在春風里舞蹈,而兵們則圍著小樹盡情歡笑著……后來,父親在這山巔上扎了根一般一直服滿志愿兵的最高服役年限,兩枚沉甸甸的軍功章讓他的軍旅歲月噴吐芳華。
新兵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成了縣城棉紡廠的一名職工。在新兵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伴隨著他成長的除了動畫片里的舒克貝塔、獅子王,還有遙遠西陲的巍巍高山和旋轉雷達天線。就是在父親深情的述說中,那座承載著父輩青春夢想的高山和那棵不尋常的白楊樹,成了父親和他的同心樹,很早就在新兵心靈上扎下根,成為他精神上的朝覲之地。
白楊樹正靜靜挺立在新兵面前。經(jīng)過二十余載風吹雪打,樹根已經(jīng)與山巖盤結為一體。站在白楊樹前,如同站在父親身邊。新兵不由想起參軍離家的那天晚上,父親又一次深情講起遙遠西部這座大山,講起聳立在高山之巔的這棵同心樹。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新兵找準了心靈停泊的位置。
這時,山風拂過,白楊枝條搖動,像是向他張開了臂膀。
新兵覺得,那是白楊樹在歡迎他回家。

柳金虎
信奉軍歌一個音符就是一顆子彈,每扣響一次扳機都直抵靶心。而禮贊則像禮炮飄灑。1986年秋入伍,戍邊三十余載。
